第二十九章
2018-04-15 作者: 石楠
第二十九章
康沫若在等待《旧梦》的过程中又读了一遍《了不起的盖茨比》,她几近是迷醉其中。这是真正的美国文学,她非常喜爱,她欣赏菲茨杰拉德结构故事的才华,更喜欢他的语言和他营造的情感意境。这是真正的文学语言,她要把《旧梦》也译成他那样如诗如梦,让美国读者只要看上几行就不想丢下。她反复地品赏着书中那些让她陶醉的章节,电话铃响了。是快递公司打来的。说从中国来了快件,问她家里可有人,她说她正等着,请他们立即送来。
一个钟点后,快递到了。这个包裹有十公斤重。打开一看,除了她急需的《旧梦》,还有原野的《火》,白圭的《老宅》,杜宇的《女人》,晓刚的《瑞雪》。都是当代中国实力派作家的代表作品,她读中学就读过的书,也是她喜欢的一些作家的书。母亲除了在包裹里装了书,还放进了她爱吃的芝麻桂花糖、花生酥、烤鱼片、栗子羹。分别用食品袋扎紧放进铁罐里,还带了四听岳西的翠兰茶,给她买了驼牌休闲鞋,鄂尔多斯羊绒衫等。看着这堆物品,她心里就翻滚起感激的热浪,感觉就是在母亲温热的怀抱里,她的眼睛泛热泛潮,热雾在眼里弥漫翻滚,泪水潸然而下,真是世上只有母亲好呀,她扑到包裹上,紧紧搂住,就像搂住母亲那样,妈——不禁呜咽起来。往日那些刻印在心壁上抹不去的情景,仿佛电影回放的镜头,又回放到心头,她想起了那年暑假不经意间看到的母亲的心灵记事,又想起那年她回家过春节时母亲哀怨的目光和寂寞的神情,还有她给母亲写的那封信,母亲专程到北京来看她,在酒店的客房,她俩拥衾倾谈,母亲虽然没有明说,可她能够领会母亲的心意,她忍受父亲感情的背叛,都是为了她,为了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她宁愿自己忍受着委屈和心灵受伤害的疼痛。她心里明镜似的,母亲的本性是容不得眼里有哪怕细微沙子的人,她正直好强,对工作赤胆忠心,她能如此默默地隐忍着父亲的拈花惹草,完全是为了她这个女儿。如今她已长大成人到国外来深造发展了,应该是她回报母恩的时候,她却只让她牵挂,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越觉得有负于母亲。这时她的电话座机铃声剧烈地响了起来。她赶紧揩去泪水,拿起话筒。话筒里响起了母亲的声音。若若,东西收到没有?
妈,是您呀,刚刚收到。这么大一个包裹寄费要上千吧?我说过,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不用给我买这买那,花那么多钱从东半球寄到西半球,不值得的。
你这孩子,这不是值与不值的问题,儿女长到一百岁,在母亲的眼里都是孩子,做母亲都会时刻放在心里,吃到点好东西就会想到你,看到街上有和你同龄的女孩子穿了件合体的衣服,也自然而然想到自己的女儿,就想给你买。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心情,你不要在意这个。妈当然知道美国什么都有,但这是做母亲的心意,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等你做了母亲你就理解了。
妈,我理解,您不要苦了自己,我不会苦自己的,您放心。
妈知道你最担心的是我和你爸的关系。若若,你放心吧,你爸的心在往回收,他开始学着关心我呢。上月他去欧洲考察,破天荒地给我买了好几件衣服。尽管有的并不适合我,可我还是感觉很温暖。现在他回家早些了,星期天很少出去应酬,顶多打打麻将。人而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对吗?孩子,你任何时候回家,都有妈妈和爸爸同时拥抱着你。你妈妈的努力见到成果,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况且,人的一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很多事是不可能心想事成的,多半十有**不如意。但不管人生处在顺境还是逆境,都应处之泰然。得意时淡然,失意时泰然,绝不可气馁消沉。特别是女人,就是嫁了身价千万亿的富翁,再出色的丈夫,都不能失去自我。这是你妈的人生体验。女人虽然是为爱而生,但不能为爱去死,女人要有自信,更要自强。
妈,我知道了。您和爸多保重。不要工作起来就不要命,你们毕竟都五十多的人了,我又不在你们身边。
妈妈是医生,懂得这个,你就放心吧。志理又不在家?她突然问。
嗯,他忙着呢。她早就下定了决心,她和志理分手的事坚决不能让母亲知道,她知道母亲很在意这个,会给她致命的打击,她只能这样忽悠过去。
哦。母亲不再说了。她放下了电话。
沫若没去收拾包裹的物品,就给达卡奇打电话,说她刚收到母亲寄来的《旧梦》,从现在开始,我就着手翻译。她说了她的工作构想,她不想直译,她准备意译,她要让《旧梦》有美国风格,展现英文特有的魅力。她说她太喜欢菲茨杰拉德的文笔和语言风格,她反复读了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她想她要把《旧梦》译得如诗如梦,要让它闪耀出文学语言的灿烂光芒。从今天,她就一心在这部书的上面了。
我看好你的才华,更相信你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达卡奇真诚地说,我对这部书寄予很大希望,我期待着,祝你心想事成!他转过话头,但我又不希望你太过辛苦,一天最少要睡足六个小时。他的语气中透溢着关切,还有饮食,也不能马虎。这是用脑的劳动,每天要有足够的营养。《清风》过两天就出来了,到时我电话约你,我们一同去我导师布朗先生那里。
谢谢您。她愉快地应着,我等您的电话。
沫若用两天时间重读了《旧梦》,她脑海便成了《旧梦》人物和故事演播的屏幕,那些高大的青砖屋宇,雕花窗牖,铺着青砖和青石板被岁月的鞋底磨得光可鉴人的大院和宽敞的厅堂,阴暗的走廊和踩得咚咚响的木质楼梯,几代人物活动其间,悲悲喜喜,爱爱恨恨,一个长长的梦境穿越了古今,演绎出一个家族的兴衰故事,一曲时代的挽歌。
她便走进了淡淡的忧伤意境,一个长长的朦胧的梦,用带着哀伤的美国曲调演奏起一曲中国挽歌的交响旋律。
康沫若闭门三个月,完成了《旧梦》的英译稿。与此同时,布朗教授确定收她为学生,她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文学博士的录取通知书。她没有张扬,也没立即打电话告诉父母和朋友,她认为这只是她人生迈出的第一步,不值得欢呼,更不可得意忘形,只有亚拉夫妇和达卡奇知道。他们却认为这对她来说是个值得庆贺的事,第二天上午,达卡奇打电话给她,说他昨晚收到了她发给他的《旧梦》英译稿,他收到就看,一口气读了二百页,直到眼睛再也无法睁开才放下。一看钟,已是清晨五时了,上床就睡,一觉睡了三个钟点。我还没有读完全稿,就已欣喜不已了,康,我没看错你,你没负我望,我太高兴了,谢谢你。这部书请斯蒂文做责任编辑,他正在看。他会很快和你签署出版合约,合约文本斯蒂文将带回去交给你,你认真看一看,如果同意你就签字,如有质疑之处,提出来我们再商量。好吗?
好的。
你终于就要实现上哥大的愿望,这两件事对你来说都很重要,我有个筹划,想把你推介给我的一些朋友,这对你以后的发展可能有帮助。准备在这个周六的下午,邀请几个朋友到“伯恩斯和诺博”书店的咖啡店聚聚,给你庆贺一下。
这太麻烦了吧。沫若平静地说,您给我的帮助够大的了,对您和斯蒂文夫妇我一直心怀感激之情,感到无以报答呢,我能顺利地被哥大破格录取,布朗教授答应接收我做学生,与您的全力推荐分不开的,更别说《旧梦》了,那完全得于您的信任,您的扶植,有什么可庆贺的。您若再为我费力费财,我如何心安?尊敬的先生,庆贺之事就免了吧,等我拿到了版税,我来办个答谢会,感谢您和朋友的提携之恩,扶持之情。好吗?
康,我理解你的心意。达卡奇说,就别推辞了,你要在美国发展,就得有更多的朋友,我只是想让你多认识一些圈子内的青年俊贤,只是一个小型的集会,喝喝咖啡,也花不了几个钱,你就不要客气了。我已请了布朗教授,他也答应来。再就是纽约的一小群青年作家,他们都是与我们公司联系密切的作者,再请我们几位文学编辑,还有你的朋友亚拉。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我已吩咐我的助手去办了,到时我去接你。你有别的朋友要请的吗?
在纽约我没有要请的朋友。她说,谢谢您了。沫若感动地说,我还是觉得这个集会有点兴师动众之嫌,我对贵公司还毫无贡献,心里老觉得受之有愧。
不要这样想好吗?达卡奇不厌其烦地安慰她,我常为青年作家们举办这样的集会,为的是给他们提供一个交流、沟通的平台,因而我们公司有很多铁杆朋友,不仅是在曼哈顿,在全美,都有我们很多忠实的作者。助人就是自助,为你举办个庆贺集会,名义上是为你打开一扇通向社会的门,与此同时更扩大了我们公司的影响。这是件双赢的事。
啊!沫若不再推辞了。她说,您工作那么多,到时不用来接我,我知道那个地方,我保证两点前准时抵达。
好的,还有三天呢。达卡奇没有坚持。你准备个讲话。
说什么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当是个小小的自由论坛。不拘形式,也不需费力去写讲稿,随便说几句。
哦。
通话结束,她想倒头睡个两天,把这三个月欠的觉都补回来。她躺到床上,却没有了睡意,来美一年的生活,就像慢镜头的电影,在她的心头滚动播放。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下上海至纽约飞机的哟!她恨不得一下就扑进日思夜梦的爱人怀抱,可在机场出口,她的目光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她一点没有感觉到他的期待,好像在躲闪,没有她期待已久的热情。可她的心并没有因此而冷却,以为这是那一次次的失望给他造成的伤害,她以百倍的热情来回报他的冷淡,想把他受伤的心暖过来。他把她一个人扔在人地生疏的地方,不闻不问,她没有责怪他,更没怀疑他。她把他的变化归咎于紧张的学习和对未来前景的忧虑。当她在超市遇到他和吕宇之前,她从没想到他有了别的女人。那段日月,她算是咬碎牙齿和着破碎的心一起默默吞进了肚里。她至今瞒着父母,没有告诉同学,连雨霖她都没说,是亚拉和斯蒂文帮她从痛苦的泥沼中拔出了脚,是他们和达卡奇先生发现了她,把她引上了她梦寐以求的道路,她从心底深处感激他们的扶植和提携,敬重他们,他们就是她的贵人。想着想着她走进了梦境。她仿佛回到了幼儿园时候,丹丹和她从小滑梯上往下滑,他在前面,她在后面,她用了点力,一下撞到他的身上,他哭了起来,她像大姐姐那样抱着他,连连拍抚着他的背,学着大人哄他们那样,别哭别哭,用她的花手帕为他揩泪。两小无猜地脸贴着脸……她的手机这时奏起了好听的音乐,把她从幸福的童年唤醒过来。她拿起一看,是亚拉打来的,她连忙坐起来。亚拉问她在哪里,她说她在睡觉。
你快起来,到我这里来,我的一位同学要见你,他读了《清风》上你的作品小辑,想认识你。
好的,过五分钟到。她一骨碌跳到地上,披上牛仔套衫,到洗手间洗漱。反身随便把床整理了下,拿起她随身的小包和手机就锁门出去。
亚拉一听到门铃响,就知道是她来了,一拉开门,她就对亚拉说,你在烤蛋糕?
你真是个狗鼻子。亚拉笑着把她拉进门,闻到香了?
这香味太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