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道:“你,为什么——”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淡淡道:“骠骑大将军这个位置是为他而留,但如果他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宁肯空下来,也不能再冒险。”
他沉默了一下,声音有些沉重的:“行思,余鹤在那么艰难的时候都追随你,他不会背叛你。”
我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那一片苍茫的,晦暗难明的夜景,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不会。”
但是——
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一阵冷风吹过,我下意识的抱着双臂哆嗦了一下,他立刻说道:“回去休息了吧,明天还要早朝。”
我点点头,转身朝着延福殿走去。
他也跟在我身后,一前一后的走着,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很近,但始终没有走到我的身边。当我们走到一处岔路口,前方就是延福殿,昏暗的光线中依稀能看到里面透出的橘色的光,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
而他的脚步声停下了。
我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跟上来,只轻轻的说道:“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另一边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凌——”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转过身来看着我,一对上面具后那熟悉的目光,我的话又哽在了喉咙里,顿了一下:“鬼面。”
“是。”
“……”又觉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默默的站了一会儿:“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便转身回了延福殿。
。
明明说了早点休息,可这一夜回去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卧榻上翻来覆去到大半夜,听着沙漏里细碎的声音,李延还是跟在我的身边,听着那孩子在内室里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我心烦意乱的起了身,披着衣服慢慢的走出了大殿。
夜静如水。
可我的心境,或许是永远也无法这样的平静了。
默默的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鼻尖闻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幽香,带着熟悉的清凉的感觉,我心里一动——桂花?
这个时节,正是桂花香的时节。
我裹紧了身上的风氅朝着另一边走去,玉穗儿立刻带着两个小宫女跟了上来,我摆摆手:“不用跟着,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玉穗儿一听,也只得作罢,目送我慢慢的离开延福殿。
出了延福殿往右,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回廊的尽头是内湖的一处弯道,过了小桥,便是一片浓密的桂花林。
宫中我最熟悉的是萧墙后的那一片梅林,却没想到还有这么茂盛的桂花林,刚刚过桥,就感觉自己置身一片浓郁的芳香当中,清甜里带着一丝微醺的感觉,好像淡淡的酒香,中人欲醉。
我慢慢的在林中走着,恍惚间,好像走进了另一个熟悉的场景里。
也是这样的幽香,这样的夜色……
想到这里,我不禁暗暗的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个很轻的声音——
“她,怀疑我会背叛她吗?”
我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这个声音当然不会陌生,也曾经在这样的夜色中听见过,低沉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倨傲和淡漠。
余鹤。
自从平定了青龙之乱,他便一直留在了召业,但因为没有正式册封,他还没有自己的宅邸,所以一直住在掖庭,他会出现在这里我并不奇怪,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的人。
“她不是怀疑你背叛她。”那个暗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慢慢道:“我知道,她只是不会再轻易的相信任何一个人。”
这句话,好像就是从我心底里说出来一样。
我站在一棵桂树后面往前一看,远处宫殿外垂挂的灯笼发出殷红的光,两个高大的熟悉身影站在前方不远的桂树林里,余鹤负手而立,显得有几分倨傲,而站在一旁的鬼面看着他,目光在夜色中依旧熠熠生辉:“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但你若真的在殿为臣,在鬼谷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
“这个江山是我父皇留给她,她背负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接过来,绝不会容许自己再有半点闪失。余鹤,你——”
他的话没说完,余鹤突然转过身,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一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付出多少?他的底线在哪里?”
“啊?”
不仅是鬼面,连我也怔住了。
余鹤怎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看着他发愣的样子,余鹤突然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点无奈和讥讽,似乎也并不想要答案,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夜色下,我看着他木然的站在那里,似乎和周围那些桂树都融为了一体。
一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付出多少?
他的底线在哪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第二天我没有早朝,这是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靠坐在窗边的卧榻上,看着外面已经渐渐萧瑟的秋景,有一种说不出的倦怠。
李延还是一只闲不下来的小猴子,我让宫女带他出去玩,这孩子倒也心细,给我捧了一碗热茶来,才蹦蹦跳跳的出去,看着他天真的样子,我的心里倒有几分羡慕。
才刚刚喝了一口茶,就看见玉穗儿神色有些紧张的走进来:“皇上。”
“何事?”
“季——余鹤先生求见。”
“哦?”有些意外,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我挑挑眉尖:“让他进来吧。”
“可是,余鹤先生他,”玉穗儿有些欲言又止的,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他带剑入宫,直到现在还不肯卸甲。”
“……”
外男入宫居住已经不合祖制,余鹤自己也知道,居然带剑入宫还不肯卸甲?我隐隐感到他这一次来是为了那件事,想了想,说道:“不必卸甲,让他进来,你们都退下。”
玉穗儿看了我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立刻答应着下去了。
不一会儿,延福殿的大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守在大殿门口的侍卫又慢慢的将大门关上,但我知道,他们一定紧张的在外面候着,听这里的一举一动。
我坐在榻上,看着余鹤手中握着那把清渊剑,一步一步的走到我面前,一撩长袍跪下:“余鹤拜见皇上。”
“卿家为何觐见?”
余鹤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握住清渊剑的剑柄猛的一拔,只听苍的一声龙吟,眼前寒光一闪,清渊剑赫然出鞘,一股慑人的寒气迎面扑来!
这时,大门砰地一声立刻被人撞开,只见外面的侍卫已经拔刀冲了进来——
“行刺!有人要行刺皇上!”
“保护皇上!”
我微微蹙眉,看着余鹤依旧静默的跪在那里,一挥袖:“都给我退下!”
那些侍卫一看到余鹤手中灵剑出鞘,就像看到洪水猛兽一样,可我现在居然让他们出去,各个面露难色,跪下道:“皇上,可是,他手中有利刃——”
我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冷意:“如果他要行刺,你们几个人能拦得住他?”
侍卫们全都愣住了。
余鹤的武功,至少在现在看来,当世罕有敌手,连赫连城这样不可一世的高手他都不放在眼里,这些侍卫对他而言,更如蝼蚁一般,他们自己似乎也知道,虽然心有不甘,也不放心,但我的命令一下,也只能默默地退下了。
大门又一次禁闭起来,延福殿陷入了一片宁静当中。
我默默的看着他:“余鹤先生,你持械入宫,免圣而不卸甲,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再出这道门,朕不会再像那天那样。”
余鹤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又一次握住剑柄,猛的一用力——
又是一声龙吟,寒芒突显,影剑出鞘。
我的眼瞳微微的缩拢,看着他将影剑放到一边,然后双手捧起清渊剑送到我的面前:“请皇上纳剑。”
“嗯?”
他双手举剑,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清渊的寒芒当中,丝毫不逊,刚毅如刀,说出的每一个字也像是刀锋刻在石头上一样,掷地有声:“清渊乃影剑之鞘,清渊如圣,影剑如臣。清渊一日在楚氏手中,余鹤,乃至余鹤的子孙,便一日不会背叛楚氏。”
……
我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他也静静的看着我,目光丝毫不惧。
不知过了多久,我伸手,接过了清渊剑。
他这才慢慢的俯首一拜:“谢皇上。”
我看了看手中这把剑,又抬头看着他,突然道:“余鹤先生,一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付出多少?他的底线在哪里?”
余鹤一愣,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依旧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人要你背叛楚氏,余鹤先生,你会如何?”
延福殿一时间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寂当中。
余鹤静静的跪在那里,眼睑低垂,纤长的睫羽带着微微的颤意,好像是他现在的心绪,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他开口,用一种近乎空灵的声音道:“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哦?”
“余鹤今日来献剑,还要求皇上一件事。”
“你说。”
“余鹤愿为皇上的利刃,为皇上开疆扩土,平定天下,但余鹤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余鹤此生,绝不剑指南疆。”
南疆?!
这两个字倒真的像是利刃,一下子扎进了我的心里。
一时间,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在我的眼前晃过——弥生、小满、行且思,还有……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站起身来:“南宫煜,他们去了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