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睁开眼,他已经跪倒在我的脚下,俯身一拜。
他奉我为帝?!
这个天下,明明是——,他居然,奉我为帝?!
我木然的站在那里,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看着他消瘦的肩膀,那曾经挡在我面前的男子,如今,跪在我的脚下。
过了很久,他慢慢的抬起头,看着我……
我一下子感到全身那几乎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起来,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可才刚刚一伸手,就听见周围传来了一阵跪拜的声音。
所有的文武百官在这一刻全都跪了下来,齐声高呼,他们的喝声声震九霄,像是层层涟漪在这九重三殿之间回响着,仿佛天下众生,那无数的人都在呼喝,都在高喊,都在为我的今天而拜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偌大的青龙殿内,我一个人站立着,久久的站立着,看着他的眼睛,而他也默默的看着我,四目交汇,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好像已经有千言万语在这一刻说尽了。
那一刻,似乎成了我这一生,最永恒的一个瞬间。
。
初秋,草木已经泛出淡淡的黄色,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的耀眼光芒反倒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我就在这样的景致里,慢慢的走着。
登基大典结束后,我回了延福殿,等再出来的时候,玉穗儿告诉我,凌少羽和他去了御花园,两个人似乎有话要谈。
等我从一处回廊转过去,就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花园的亭中。
即使隔得那么远,我似乎还是能看清楚他没有血色的嘴唇,呼吸似乎也不匀,我知道他的身体还不足以让他站起来,而刚刚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在强迫自己。
“二哥,”还未走近,就听见少羽的声音响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抬起头,淡淡的看了少羽一眼。
“既然你已经醒了,为什么不——”
“少羽,”他沙哑的声音响起:“这些日子,你和她好不容易把局面稳定下来,不能再乱了,我的出现会造成什么影响,谁都说不准,既然朝臣能接受她,又何必还要再重来一次?”
“可是,女子为帝始终不合祖制,她称帝只是一个开始,今后的路会更难。”
“我知道。”
“如果你在她身边,也许还好,如果你不在她身边,万一有些人——”少羽说着,突然间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看着他:“你,你是为了留在她身边?”
我的心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一样,捏着东西的手微微用力。
亭子里也沉默了下来,他只是默然的坐在那里,不再说话,也看不清那面具下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少羽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像是在忍痛一般:“二哥……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当初——”
“少羽,”他打断了少羽的话,那的声音却显得有几分苍凉,轻轻道:“那只是回忆而已,回忆没有任何意义。”
听着他说的这些话,一阵淡淡的酸楚从心底里涌起,我低下头,刚想转身离开,旁边正好路过了一对宫女,她们乍一看见我都立刻惊讶的跪拜下来,说道:“呀,皇上?拜见皇上!”
这时,亭中的两个人也听到了,急忙起身看过来。
对上那个人的眼睛,彼此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些乱了方寸,我想了想,挥手让那些宫女都下去,然后慢慢的走进了亭子里,少羽看着我,又看了看他,急忙道:“微臣告退。”说完,就匆匆的离开了。
亭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似乎我和他的相处就一直是这样,我不开口,他也不会开口,我不上前一步,他也绝不敢靠近我。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的相对着,我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曾经,让你很痛苦,对不对?”
他的目光闪了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都变了。
“其实,”我低下头,有些干涩的开口:“其实我全都记起来了,看到你被他刺那一剑的时候,我全都记起来了。”
话音刚落,他一下子冲到了我的面前,整个人好像都要疯狂一样不受控制,两只手用力的抓住了我的肩膀,那里立刻传来了一阵疼痛,他睁大眼睛死死的盯着我,指尖在颤抖,嘴唇在颤抖,连声音也在发抖:“你——”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醒来之后,却想不起来了。”
抓着我肩膀的那双手一下子凉透了。
好像灵魂突然间被抽走了一样,眼前这个男人一下子连热气都没有了,那双眼睛也在一瞬间失去了光芒,那目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我,有一种一望千里无垠的苍凉。
“抱歉……”我轻轻的说着,低下了头。
他打断了我的话:“不,不是。”
我看着他,看着他面具下的那张脸似乎浮起了淡淡的微笑,有些苦涩,也有些释然:“也许这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说完,他又后退了一步,和我之间又隔开了那一段距离,其实并不远,可当这段距离隔开之后,就好像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再合拢。
看着他的样子,我轻轻叹了口气,便要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可才刚刚一伸手,就听见御花园的另一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玉穗儿匆匆的跑了过来,大声道:“皇上,皇上!”
我不是让他在延福殿候着吗,怎么又跟来了?
我转头看着他:“何事?”
玉穗儿走到我面前跪下道:“启禀皇上,季大人回来了。”
我的眉尖微微一动。
几个月前皇城的那一场大战,虽然是以我们的胜利告终,但这样的胜利却实在来得太惨烈,我昏迷之后,南宫煜见大势已去,便带着南宫突出重围离开了召业一路南下,似乎是往他们南宫世家的势力范围而去。
我不知中了那一剑之后,南宫是生是死,但南宫煜,不能让他再活!
所以,当我醒来之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余鹤率领兵马一路南下追击南宫煜,务必要将他捉拿归案明正典刑,如若无法活捉,也必须将他力斩剑下,否则,以他的性格,积聚实力东山再起,未为不可。
而现在,余鹤回来了,是不是表示这件事已经有结果了?
我抬起头,看见花园的那一边,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穿着银色软甲,在阳光下大步走了过来。
余鹤一看着我们站在亭中,脸上露出了一点意外的喜色,立刻走过来俯身跪下,拜道:“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季大人,你回来了。”
余鹤抬起头来看着我,又轻轻一拱手道:“在下身在江南,无法赶来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甚为遗憾,望皇上切勿怪罪。”
“季大人为朕南北奔波,劳苦功高,朕怎么会怪罪于你呢?”
我上前一步扶起他的手臂让他起身,看着他脸上还带着连日奔波留下的风尘,正色道:“不知先生此次下江南,可有斩获?”
“没有。”
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么干净利落的回答,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更想不到的是,余鹤竟然空手而回!
一时间我惊愕得没有了反应,只看着他脸上淡然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余鹤慢慢的后退了一步,撩起长袍跪下道:“请皇上恕罪,余鹤此次无功而返,让皇上失望了。”
我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敛起。
一直以来,余鹤不仅武艺卓绝,行兵布阵也深得鬼谷先生的真传,虽然入世时间不长,却颇有大将之风,这也是当初在如意居我会口授他为骠骑大将军的原因。况且此次任务是追缉残兵游勇,派他前去本也有些杀鸡用牛刀,只是为保万一,但我没有想到失败的可能。
我的眉头微微蹙起,想了想,又勉强笑道:“江南,毕竟是南宫世家的势力范围,朕派你千里追击,孤军深入,也实在有些冒险,不知季大人是否在江南遇到了强敌抵御,无功而返?”
“……”
余鹤仍然俯身跪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我慢慢的变了脸色。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没有绝对的常胜将军,就算余鹤真的无功而返,我相信也有失败的原因,并不奇怪。可我奇怪的是他现在的态度,旁边的鬼面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我已经先开口——
“玉穗儿!”
玉穗儿一愣,急忙走上来:“皇上。”
“余鹤先生长途跋涉,大概是累了,请他回去休息吧。”我淡淡道。
听见我说“余鹤先生”四个字,余鹤的身形微微有了一丝晃动,但他还是很冷静的站起来,又俯身一拜,便跟着玉穗儿转身退下了。
我和身后的人都默默的站着,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气氛显得有些沉闷,一直到余鹤的背影消失在御花园的尽头,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生他的气?”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鬼面的眼神有些闪烁:“余鹤虽然初入世,行事作风未免有些乖张,但他武功绝顶,兵法出奇,是个难得的将才。”
“是啊,难得的将才。”我点点头,回想起当初在云梦山的初遇,他如仙人临世;鬼谷对阵赫连城,十招之内毁清渊,夺影剑;青龙内乱,他以一己之力助我力挽狂澜,得到这样一个人,的确是强过百万雄兵。
“这样的将才,如果别人得到他,就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鬼面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怀疑他——?”
他的话没说完,是说不完,也是不敢往下想,我和他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又慢慢回头,看向余鹤背影消失的那条路的尽头,轻轻道:“我不是怀疑他——”
我只是,不能太轻易的相信任何一个人!
。
为帝王者,高处不胜寒。
虽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自幼耳濡目染,我所见过的帝王,从父皇到楚风,甚至赫连城、奚玉门,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苦楚,人人都只看到了他们高高在上的尊荣,却看不到那份尊荣之后所隐藏的孤独。
没有绝对的信任,也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可是,我却让一个人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深夜,整个皇城都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当中,唯一的光亮似乎就只剩下御书房内的这一盏烛光,还在微微的颤抖着。
烛光下,我正伏案批阅奏折,周围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但却始终有一个人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在耳边轻轻的响着,似乎是在陪伴着我,等我批阅完一份奏折,才感到天气有些凉了,身上微微的发寒,而一回头,就看到他站在身后,手臂上已经挂了一件风氅。
见我回头,他上前一步,轻轻道:“穿上吧。”
我默默的接过来,自己给自己披上,正要去拿笔,就听见他说道:“休息一下。”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便起身往外走去。
果然是夜深了,周围一片漆黑,天空中连一颗星子都没有,我走出御书房,一阵风吹来带来阵阵凉意,幸好有那件风氅。看着沉沉夜色中只有高大轮廓的皇城,不知为什么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反而有一种格外空洞的感觉,让人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幸好,身后还有一个人的呼吸。
两个人默默的站了很久,我想到了一件事,说道:“等过一阵子,局势再稳定一点,我打算把慕风接回来。”
“好。”
“你陪我去。”
“好。”
……
虽然他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沉默,但今夜的沉默却显得有些不同,我默默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夜色中他的眼睛隐藏在面具后面,却显得格外的亮,我问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他沉吟了一番:“这几天,余鹤都没有上朝。”
“嗯。”
当初在如意居,我是口授他为骠骑大将军,而回到召业后,他之所以能做成这么多事,都是非常时期的托付,但现在新帝临朝,百官归位,他却并没有正式获得任命,所以当然不能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