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智率领三府将兵,赶赴翰达拉河谷,他行军很快,中途要求士兵打醒十二分精神,且将兵马分为三部,轮流作为前锋,前锋与其它两部相隔五里,尽速前进,其它两部在后跟随,前锋既有攻坚的任务,也负担着探察的任务。这也是安守智买了一个保险——万一前锋有失,后二部仍然有回旋的余地。
如此行军,虽比全速行军为慢,却比谨慎行军为快,只是精神消耗甚大。
但一路之上,安守智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截,他心中颇为诧异,寻思莫非自己关于契丹围点打援的判断错误了?
但这时也不容他重作打算了。到了黄昏时节,安守智终于抵达谷外,他下令发放烟花为讯号,唐军的烟花可以爆成各种形状、颜色,不同的形状与颜色蕴含着不同的意义,而解读这些意义则需要特定的密码,通悉这密码的,只有军队的领军人物。这种在烟花联系中暗藏秘密的发明,乃是张迈的杰作。
谷中四府将兵时才刚刚安顿下,便望见谷外烟花,诸都尉都大喜道:“援军来了!我们冲出去吧!”
柴荣却道:“且慢!我们的人力马力都还尚未恢复,而且……”他解读着烟花中的内容,道:“不对啊!怎么来的才三府援兵?而且好像石都督也没到。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都尉都道:“或许石都督另有打算。咱们快冲出去会合。”
柴荣道:“不可轻率,先用烟花联系。”
谷外安守智望见谷内四朵烟花升空,喜道:“四府尚全。”跟着看到了一个环形烟花升空,安守智道:“却是受到了围困。还好,这次决断没错,咱们来对了。”
便下令发放烟花,命令谷中人马里应外合,冲出来。
刚才安守智的第一次烟花,是消息通知,这第二次烟花却就是命令了。
谷中诸将见了便都要下令上马,柴荣道:“我们的马力尚未恢复,现在出谷,恐怕不是良机。”
诸都尉问:“那当如何?”
柴荣一时语塞,他毕竟年轻,在这等大事面前决断力尚有不足,他想:“这时候,若能与谷外安司马商量一下就好了。”但用烟花通讯,只能传达一些关键的、简单的、预设好的讯息,比如表达领军者地位如何、番号为何、尚剩下多少兵马、是受围困还是岌岌可危,是传达进攻的命令还是撤退的讯号等等,烟花毕竟不能像说话一样长篇大论地分析实地情况,这时柴荣要想阻止谷中兵马行动,在烟花讯号上就只能发送“拒绝命令”的信号。
但拒绝上司命令的信号,却是要冒着违抗军令之罪名,轻易不得发放的。
柴荣勉强说出了自己的疑虑,诸都尉却都道:“安司马已下命令,岂能违令?柴都督,别忘了轮台军训:服从命令乃是我等军人的天职!”
柴荣知道若是拒绝响应里应外合,谷外援军只怕反而会陷入孤军作战的困境,这也并非最佳选择,他虽有疑虑,却也无奈,只好服从其他都尉的决定,一道“领命”的烟花升空之后,安守智喜道:“准备进攻!接应他们出谷。”
他摆开了阵势,便朝翰达拉河谷西面谷口前进,看看离谷口尚有数里之地,前方一支骑兵摆开,人数约莫两三千人,为首一员将领,头戴裘帽,胯下骑着一匹大宛军马,虽只远远望见,便知对方乃是契丹贵人!正是耶律阮亲自领兵!
这两千多兵马,有一千人乃是契丹皮室军,其余的则是契丹近族部队,这样的构成战斗力相当强劲。且他们好整以暇地守候在这里,就像一头老虎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天策唐军自气候大成以来,正规军打仗从来只有以少胜多,几乎没在兵力对等的情况下输过。安守智一开始见对方兵力较自己为少便不甚担心,但再一定眼,见对方如此阵势,心中转而一惊:“他们果然没有放弃围点打援,虽然没有埋伏,却是用了以逸待劳之策!”
安守智长途奔来,马力已弱,精力疲,安守智情知这样的情况作战对自己不利,但想对方兵力较己方略少,又有四府兵将在谷内里应外合,就算胜不得这一仗,只要能接应出谷中四府便可以了。
他当即排开阵势,令三府将士准备迎战,朝着耶律阮步步逼近而来。
耶律阮望见了这个阵势,对部将哈哈笑道:“张迈派来漠北的,果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狭路相逢勇者胜!对面来的,不是勇者!”
他拔出宝刀来,朝着仅存一角的夕阳一指,喝道:“两国交征,靠的不是唐人那样的花花肠子,而是勇气,勇气!皮室男儿们,今天就叫唐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骑兵!”
呼呼——恐怖的马蹄声震动大地,契丹骑兵集结成一把铁锥的形状,朝着安守智插了过来!
————————————当安守智开始行动时,谷内诸府也以损失最小的第六府作为先锋,兵力保存最多的第三府作为殿军,同时向谷口进兵。
昏昏的日光仅存最后的余晖,四府骑兵经过一日厮杀已甚疲倦,他们冲到谷口时,却见前面黑压压的山头上冒出了无数人影,弓箭上弦,瞄准了准备冲出谷外的孤儿军,谷口空地上不知何时也堆满了拒马,更插上了骨木钉——这些钉子用木头削成,上半部用骨头削成尖头,倒插地面,便形成了一片针林一般。
拒马、骨钉之后,又有许多的圆桶之类,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东西。
类似的功夫本来都是汉家步兵对付胡人骑兵常用的招数,自从天策唐骑崛起之后,契丹人为了限制唐马竟然也从中原那里学来了许多招数。
孤儿军望见这等阵势,心中都有些发毛,柴荣听说之后,暗道:“不好!契丹虽然不可能封死每一个谷口,但这个谷口却显然是对方的重点设防区,我们硬冲的话,恐怕会损失惨重!”
但第六府都尉却已经发出了命令,喝道:“忠心报国,就在今日!小小几个拒马,拦得住我们吗?”
第六府将士齐声喝道:“拦不住!”
第六府都尉高叫道:“兄弟们,给我冲!”
当唐骑奔入射程范围,山上箭如雨下,不断有骑兵滚落马背,但孤儿军所奋起的冲击力还是突破了箭雨的阻击,第六府都尉身中三箭,却还是呼喝着前进,长枪挺处,挑翻了一个拒马,后面千骑席卷,将拒马撞歪,然而拒马之后的骨针阵却是大大限制了骑兵的速度,跟着无数圆桶滚来,第六府刘都尉长枪撞处,击在一个滚到身边的圆筒边角,利用枪杆的弹力将圆桶弹偏了,却见圆桶之中泄出了一股臭味。
“什么东西?”
随即有人反应过来:“黑火水,黑火水!”
“火膏油,火膏油!”
黑火水也好,火膏油也罢,说的都是一种东西——那就是石油制品!张迈的敌人们从来都不是傻瓜。当天策唐军发展出一种种新战法、发明出一种种新武器之后,他们都会迅速地跟上、学习,乃至想出办法来破解!因为张迈的到来,天策唐军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然而在进步的不仅仅是唐人,他们的敌人同样也在进步。
在过去这些年中,将石油频繁用于战场上的虽然是天策唐骑创始,但他的敌人们在吃亏之后很快就都开始仿制学习!别说直用石油,就算是炼油弹,契丹也早已仿制了出来,只是规模与杀伤力还不如天策而已。
饶是如此,此刻圆桶散发出来的味道还是令人惊骇,两旁山峰上忽然飞来了无数亮点——火箭!
单纯的火箭,对孤儿军来说还是可以承受的阵痛,但当火箭遇上炼制过的石油,翰达拉山谷的谷口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哗——谷口爆燃了起来,火光之中刘都尉才看清楚骨针阵之后还掉满了各种木屑、树枝、枯叶、干草!
火舌一个伸展,眼前便熊熊地燃起了一道火墙!
“这是一个陷阱!”刘都尉反应过来,瞬即他想到:“该怎么办?冲过去,还是撤退?”
便在这时,左侧一个圆筒被火箭点燃,轰的一声爆炸开来,爆炸的冲击力并不强,但炸开的炼油却四处喷溅,变成一片火雨!
刘都尉只觉得眼前一片金黄,赶紧转头时,却已经被一片火雨泼中!
周围的士兵都惊呼起来,大叫:“都尉,都尉!”
火焰将刘都尉的半张脸都吞没了,他惨叫一声落马,他的副都尉见机甚快,不知道从哪里搞来沙子当头埋下,但半张脸却都已经焦烂了。第六府因都尉落马而混乱起来,埋伏着的两支漠北杂族骑兵趁机掩近,副都尉叫道:“不好!”
刘都尉忽然重新跳上了战马,喝道:“撤!”
第六府将兵大叫:“都尉!你受伤了,你先走!”
刘都尉只觉得半张脸都热辣辣的,好像半张脸都被针扎一般,那种烧灼的痛苦几乎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他却挥舞长枪,叫道:“大唐军中,只有将领先冲的,没有将领先走的!我刘七断后!你们撤!”
刘七既痛于自己不顾柴荣劝阻,引了士兵陷入敌人的陷阱,以至于折了不少兄弟,又想刚才被烈火焚烧,伤势如此也不知道还有命没有,这时心想:“我死便死在这里算了,却要保住弟兄们回去!”因此下了必死之心!
在这样的必死之心下,那可怕的灼痛虽刺激得他痛不欲生,但这痛不欲生的剧痛却也激发了他的力量,二十余契丹骑兵趁机冲近,刘七怒吼道:“贼子,敢欺我!”
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长枪挺出插入一段正在燃烧的断树,那截断树少说也有数十斤,刘七将长枪捅入三四尺,跟着整个儿带回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锤!他此际爆发出了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力量,火锤挥处,将最先靠近的四个契丹骑兵一一撞倒。
刘七怒吼着,狂叫着,将火锤四处挥舞,但凡被撞倒的,要么筋骨折断,要么惹火上身!近百斤的东西,要举起来不难,要如此挥舞起来可就非千斤之力不可了!第六府正在撤退的将士们都看得呆了,他们平日虽然也敬佩刘七,然而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都尉竟有如此神力!也亏得刘七的长枪乃是精选良木三浸三锻而成,否则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力度!
谷口的战场上就像有一团巨大的火焰围绕着一个骑兵战士在旋转,如此奇景令得敌我双方都惊惧交加。两支契丹骑兵冲近却都被他逼退,族长下令放箭,但在绚烂的焰火中,羽箭要么落空落空,要么被火锤遮挡,剩下几支射中了刘七却未中要害!又有几支射中了刘七的铠甲,透不进去。
刘七身上插着七八支箭,也有插在铠甲上的,也有插在皮肉上的,他心想自己先受火烧,再中箭矢,到了这个时候非但不惧怕,反而将生死置之度外!哈哈大笑中,叫道:“来啊,来了啊!”
放慢了火锤的挥舞,数十骑兵以为他力尽,大喜冲上要抢首功,猛地火锤再次挥起,惊了靠近的胡马,好几匹马不小心踏中了骨针,也有几匹因为被火锤逼得踩中火堆而软倒,远远望去,契丹人只见火锤到处扫倒了一片,无不惊惶恐惧。
山坡上,负责此次截击的耶律安抟也忍不住惊叹道:“唐人之中,也有这样的猛士!怪不得这些年张迈崛起得这么快!”
这时啪的一声,原来是火锤上的烈焰蔓延到枪杆上,终于将枪杆烧得将断,刚好刘七一个猛挥,枪杆断折,那段燃烧得透了的木头整个儿飞了出去,凑巧地直朝山坡上耶律安抟的方向袭来!
周围兵将急呼:“保护将军!”
却听轰的一声,巨木落在耶律安抟身边七八尺外,砸断了一株枯树,耶律安抟看得有些发怔,随即收拾心绪,道:“慌什么,没事!”又下令:“截杀那员猛将,无论如何不能放他回去!”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唐军有三百余骑迅速逼近乱局,却是柴荣来了。
他领兵越过两府,从容指挥,令已显混乱的第六府先行退去,跟着命庚新、石章鱼、陈风笑各引百骑冲上,柴荣在后对刘七喝道:“刘都尉,我来了,我们退!”在耶律安抟安排的再一轮杀阵未到之前迅速退去,只留下一个糜烂了的谷口。
四府兵将再次退回谷中,诸军虽也被刘七最后的可怕战力而振奋,但更多的还是彷徨,刘七支撑到这时也伤势发作而晕死过去。
这一仗没能突围出去接应上援军,接下来可怎么办?
三都尉碰头商议,鲁都尉建议冲出去,陈都尉建议先作休养,鲁都尉怒道:“休养休养,这个河谷是休养的地方么!必须赶紧冲出去,我不信契丹有那么多的兵力,能像西面谷口一样,将所有谷口都封住。”
柴荣道:“两位的意见都有道理。翰达拉河谷不是久留之地。不过现在我们连遭败绩,人倦马乏,我看还是按照先前的决定,先休息一个晚上,养足了精神,明天一早,便择一谷口突围!”
鲁都尉道:“但安司马的命令……”
就在这时,谷外烟花冲天而起!这时日已全落,烟花在漆黑的夜光中也变得更加明显!
陈都尉惊道:“安司马那边也遇到危险了!他们在求援!”
鲁都尉惊道:“那我们赶紧去援救!”
柴荣喝道:“冷静,冷静!”
陈都尉先冷静了下来,鲁都尉也被柴荣镇住,柴荣道:“先前我们被安司马的烟花命令打乱了步伐,难道还要再犯一次错误吗?契丹人肯定是在谷外埋伏了兵马等着安司马,我们之前都冲不过去,如果安司马杀败了契丹,我们再冲还有机会。现在的话,冲出去非但救不了安司马,而且只能是送死而已!”
鲁都尉道:“那怎么办?”
柴荣不再犹豫,斩钉截铁道:“留着两营兵马守夜,其他所有人,枕戈达旦,就着契丹的残存营地休息!”
鲁都尉道:“那我们就不管谷外的兄弟了?”
柴荣道:“先求自保,然后才有机会救人!”
陈都尉也表赞同,鲁都尉想了想,终于答应,这时庚新带了第六府副都尉来报说随军医生已经给刘七都尉上了药,但刘都尉仍然昏迷不醒,柴荣道:“按照我军军制,都尉战场有事,第六府便当由副都尉领导,原来第六府第一营校尉兼任副都尉。”
陈、鲁都道:“应该如此。”
第六府副都尉道:“吾愿领命。”
柴荣道:“诸位都去休息吧,这个晚上,我来守夜。”
诸府都尉的地位本来并无先后高低,但经过这一日一夜之事,鲁都尉曾为柴荣所救,陈都尉为人谨慎,亦佩服柴荣这段时间的明断,因此谷中人马,隐隐然以柴荣马首是瞻了。
——————————————翰达拉河谷之外,战斗却还在进行,安守智遭遇耶律阮之后,仍然以最稳妥的策略进军,正犯了“以正而不能应变”之忌,被安守智奇锋突入,很快就落入下风,但唐军的严格训练在这个时候终于显现威力,耶律阮已握胜算,但要将三府骑兵击溃却非易事,战争在胶着中朝着对契丹有利的方向发展,而唐军三府则在契丹的冲杀之中岌岌可危!
终于安守智下令放出了危急求救的烟花,但河谷之中的回应却是无能为力!
与此同时,由于烟花放得高、照得亮,在西面远处行军的石拔也望见了,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有一个都尉道:“不好!好像是三府危急的信号!我们得加紧支援!”
诸都尉都望着石拔,期待着他下令急行军,不料石拔望着烟花的余影,喃喃了一句:“这一仗,打得可真烂!”便即下令:“传令,放慢行军速度!”
诸侯都尉都是一惊:“放慢行军速度?前方安司马在求救啊!”
石拔脸色一冷:“我的命令,需要说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