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即便是远在大陆深处,由高山中流淌下来的冰雪河水也依然浸润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物。只是由于这一带处于契丹政权与天策政权的交界范围,大一点的游牧部落都不愿意在这里生根,近一两年,盗匪日多,而老实的牧民反而少了。
拔野是吃过太多苦难的人,匪性狐疑,在听说了三当家的述说之后,不肯轻信,仍然率领三百精锐仍然向老巢的方向前进。
他小心翼翼地向东北方向又走了百余里,没进入一个地区之前总要先排除探骑,还没到达老巢附近,却已经和契丹的斥候互相发现。
拔野与契丹、天策都有交手经验,一看那斥候的动作、步骤,就判断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派出来的探子,不是寻常部族派出来的人可比。拔野犹豫了一下,赶紧拉着队伍后退五十里,在一个隐蔽的山谷中藏了起来。
契丹一旦发动征伐,就会像一个大雪球一样,会在统治区域内沿途吞噬其它部族,征集其它部族的士兵,如果顺从则编入行伍,若不顺从,要么事后会有可怕的报复性攻击,甚至可能当场就会下令屠灭其族。当然沿途诸族素来畏惧其威名,一遇征集都不敢反抗。
拔野的这个双牙刀狼营平时看着威风,但靠的是匪患式的游击,若是正面遇到契丹或者天策的大军,那就如马车下的螳螂一般,一碾就碾死了。
他安顿好人马的同时又派出了一个使者,去契丹军中交涉,自称双牙刀狼部族,去问问契丹大军的首脑人物“为什么要围攻我们”,原来漠北的各种游牧民族不但多如牛毛,而且由于兼并,常常过个若干年就有部落灭绝,同时又常常会有新的部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这些新的部落有可能是一些旧部落通婚的产物,或者是一些大部落的分支,也有可能是像拔野这样,聚集了一批人,经过若干年的繁衍生息后自然而然便成为一个新的部族。
由于地方广袤,就是契丹也不可能认得所有小部族,拔野所部虽然是马贼,但自称是一个部族也无不可。同时这个使者还肩负另外一个任务,那便是去探听一下契丹那边的消息,看看那边的意图。
拔野与使者约定:不管契丹那边如何回复,第一次回来时他必须单独回来禀报,后面不能跟着契丹的人,免得敌我未明就暴露行踪。
不等使者回来,到第二日一早他便拉着队伍在那个山谷谷口埋伏了起来,三当家问起缘由,拔野道:“契丹人的习性我太明白了,他未必肯和我们交涉,多半会蛮来。咱们得防着点。”
然后自己带着三当家等十余骑埋伏在山谷左右。黄昏时分便见十几骑契丹骑兵押着拔野派出去的使者向这个山谷赶来,三当家大怒道:“这个孬种,竟然敢背叛我们!”
原来契丹方面果然如拔野所料,根本就不将这个小小部族放在眼里,听了使者的来意之后主将只是冷笑,便派了十几个契丹骑兵押了那个使者,逼迫他带路。
那十几个契丹骑兵到了山谷之后,并未发现使者所说的“三百余骑”,大怒之下以为受了欺骗,竟然就将那使者砍了。
双牙刀狼营埋伏着的人一见契丹如此心狠手辣都是心中一寒。
忽然谷口出现了十余骑,却是拔野迎了上来,笑嘻嘻问道:“几位军爷去哪里?”
那使者如获大赦,便指着拔野道:“这就是我们的头儿!”
那十几个契丹骑兵的首领看了拔野一眼,喝道:“见了我契丹皮室,还不下跪迎接!”
听到是契丹皮室,三当家等一时间脸色都有些发青了,拔野也是暗中吃了一惊,再定神看那十几个契丹骑兵,为首三个的服侍兵器果然是契丹皮室军的派头,他眼珠一转,便翻身下马磕头,道:“小人不知皮室军驾到,还请恕罪。”
那契丹首领也不将这些边远部族放在心上,甚是傲慢地道:“你就是那什么双牙刀狼族的族长?怎么这么年轻。”
拔野道:“我是前任族长的儿子,我老头子死了,所以继了他的位置。”
那契丹首领又问道:“你的人马呢?你派来的人,不是说你们还有三百多人,而且都是族内的精悍子弟么?”
三当家等一听都暗骂那个使者,竟然将己方的消息全卖了。
但拔野却并无这种感触,只是道:“我们沿途听说老家被一支大军占了,族人也都被征了,一时不敢回去,这山谷是我们临时歇脚的地方。今天早上,刚刚去了西南面放羊,还没回来。大人,请问你们为什么要占据我们这穷乡僻壤啊。”
那契丹首领哈哈笑道:“谁要你们这破地方!只是你们的机运来了,我大契丹有位贵人要抬举你们,特许你们从军征伐。这就带上你们剩下的三百人,若真是精悍子弟,少不了编你们入精兵营。到了军中,很快就能见到你们的族人了。”
拔野恭恭敬敬道:“若能跟随契丹皮室,那可真是我们的无上荣耀,只是不知道,能否告诉我们将要跟随的是哪位贵人?”
那契丹首领哼道:“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到了军中,你们自然明白!”
拔野道:“小人不敢,只是回头族中兄弟问起,我总得跟兄弟们有个交代。”
那契丹首领道:“你们只需知道要追随的是我契丹皮室,那还不够么?”他看三当家所跪的位置似是个副首领,便指着三当家道:“你去召人。”又指着拔野道:“你留下!”说着一个眼色,左右两个皮室便带领其余骑兵动身,要将拔野围住作人质。
虽然是十余骑对十余骑,双方数量相当,但契丹很明显自觉有必胜的把握。
看看骑兵掩近,拔野想也不想翻身就上马,那契丹首领喝道:“你做什么!”
拔野已经抽出刀来,但三当家等却还有些愣,被那契丹首领一喝竟有些不敢动手。
契丹皮室军的威名实在太大,莫看天策的精锐可以与之抗衡,陌刀战斧阵、汗血骑兵团等面对皮室军才不怎么感觉有心里压力。但到了漠北、漠南诸族这里,契丹皮室便仍然是不可战胜的符号,很多时候通常只是十几个皮室军开到,就能镇得一个小部族乖乖听令。
就算这时来的只是一个皮室兵而不是将,也足以令拔野的部下一时胆慑。这时作为首领的拔野若一犹豫,失了气势,接下来别说带来的十几个人不敢妄动,就是外围的三百人只怕也不敢反抗了。
拔野却已经毫不迟疑地大喝了一声道:“走!”他的手下才急忙上马,往回便跑。
不等那十几个契丹骑兵围上,拔野已经领人冲出谷口!
那契丹首领大怒:“给我拿下!”
十余骑兵便奋力赶来。双方距离不远,契丹兵始终咬着拔野的尾巴,看看对方已经进入包围圈,拔野猛地一个回身,竟然马上控弦,一个回马射,双方相去不过二十余步,这一箭正中那契丹首领的肩头!他一个摇晃,翻身摔倒。
三当家惊呼:“大当家!”心想那可是契丹皮室。
拔野已大喝道:“一个不留!”
三百余骑听到命令从埋伏处涌了出来,那些契丹兵见机好快,一见寡不敌众马上分散向各个方向逃跑!
若是在平原地形,这时就算有十倍之众只怕也未必能将所有人留下,幸好拔野早已经打下了埋伏,经过两柱香的围堵截杀,这才将那十余骑兵尽数歼灭,只留下那个受了伤的契丹首领以及另外一个皮室作活口。
虽然得胜,但拔野心中却是默然,心道:“我们三百个人,对方却只有十几个,而且皮室也只有三人,这还要花这么长的时间,而且我们自己也伤了十几个人。我麾下这三百人在这里方圆二千里自以为纵横无敌,其实遇到真正的正规军却是不堪一击!这两年我是趁着天策与契丹对峙,在他们的缝隙中才得以逍遥快活,若一旦大局势有变,像我这样的人再也休想过如今的日子。”
他抽刀抵着那契丹首领的胸口,逼问契丹兵马详情,那契丹首领冷冷的不作回应,拔野一拔刀就杀了他,另外一个皮室较为胆怯,又见他如此决绝,颤声道:“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可是永康王的亲兵,你敢杀我们,回头你们一定灭族!”
拔野问道:“永康王,那是谁?”
那契丹皮室道:“永康王都不知道,那就是人皇王的儿子!”
拔野这才吃了一惊,人皇王就是耶律倍,也就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当今契丹皇帝的哥哥!当年耶律阿保机死后,述律平用了强硬的手段才硬逼着众大臣拥护耶律德光做皇帝,但这么多年过去,整个契丹境内却还是有许多人认为契丹皇帝的宝座应该是耶律倍的。这个契丹皮室竟然说东面来的是永康王耶律阮,那可就是契丹核心层的人物了!
拔野又问:“永康王?”随即故意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永康王是何等尊贵的人,怎么会来到我们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契丹皮室叫道:“你也知道永康王,那还不快放了我们!我们这次可是来了十万大军!你若放了我,回头我还可以替你求情,若是敢动我们一根毫毛,回头十万大军压过来,大搜群山,你们这几百人一个也别想跑掉,一个也别想有个全尸!”
拔野心中又是一惊,却笑道:“若你们真有十万大军,来到这里肯定是要干大事!岂会为了我们这个小部族而误了大事?”
那契丹皮室已经猜到拔野在诈自己的话,又见他目露凶光,只怕最后还是会杀了自己,便咬紧了牙根不肯再说话。拔野又再逼问,那契丹皮室却不肯说什么了。
拔野不敢逗留太久,见这个契丹皮室不肯开口了,心道:“契丹虽然未必真有十万大军,可能将我老家两千人几乎一个不剩地全部征走,也就不会只是几千人马。不能留在这里了,这十几个人太久没回去,契丹的大军很快就会袭来,那时候可就是千军万马的围攻了!”下令将所有死尸推入山谷,扒了皮甲,缴了刀马弓箭,押了那个皮室士兵,急向西北退去。
路上三当家道:“这下杀了皮室军,可将契丹得罪得惨了,不如且先往北边躲一躲吧。过了风头再说。”
拔野道;“先往西,再往北!”
三当家道:“要不我们就去小金山。看这阵势,契丹是要大举进攻天策了。只要我们将消息卖给天策,他们一定容我们入境,说不定还会有赏赐。”
拔野心道:“若我孤身一人,去小金山领赏也是一条路子。但我手下有三百人,以天策那严明的法令,哪里容得有一支三百人的队伍在境内横行?契丹一来,我已经丢了两千部众,若去了小金山,那我就连这三百人也别想保住!”
因道:“天策和契丹如今胜负未明,谁知道未来局面会怎么样?我们还是先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家杀个明白,我们再决定去向。还是先向西,走到小金山外二百里,再往北。去八葛海(今吉尔吉斯湖)那里躲躲。”
三百余骑匆匆向西,走了三百余里,看看已经进入小金山三百里范围,拔野忽然觉得周围气氛不对。他们自知杀了契丹皮室,这祸闯得不小,又知道小金山以东三百里是近乎真空的地带,并没有什么强大的部族、势力足以威胁到他们,所以这一趟跑得太过迅疾,没有进入一个地区之前先派兵马踩踏。
及拔野发现有些不对头,已觉周围形势不对。
这时三当家也觉得有些不妥了,道:“大当家,林后、山间、石头后面,似乎都有人马影子!”
拔野咬牙道:“迟了,我们只怕已经进了布袋口了!”
三当家道:“那怎么办?”
拔野冷笑道:“就算有人埋伏又怎么样!这里的地势又不是死地,要困住我们这三百骑,除非有三千精锐来!”
契丹就在后面,若是精锐骑兵,随时会从后面掩来,拔野不敢向西,便向北走,走不出里许,横地里冲出一支兵马来,约莫三百人模样,个个骑马,冲出后挡在了西北面路口,三百人中二百人跳下马来,五十人持盾上前,三十人持长矛,二十人持短矛,长矛从盾牌缝隙穿出,那盾牌墙就像透出了三十根长刺,另外二十根短矛则卫护于左右,又有一百人各自持刀为第二层,而没下马的一百骑则立在第三层随时准备冲击。
阳光斜斜照下,映得盾牌、长刀都发光发亮,显然都是精良的武器,而比这精良武器更可怕的是对方的训练程度——这个在拔野看来颇为复杂的阵势,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当拔野发现对方时双方距离约莫百步上下,等到阵势完成双方竟然只缩短了五十步的距离!
一想到在快马奔驰五十步距离的极短时间内便结成这样的阵势,这会是什么样的军队!不但拔野,双牙刀狼营的人全部都明白对面这伙人不好惹!
“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