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感觉被老皇帝摆了一道的人不只有皇后和上官氏。一直受他重用的三王爷何尝不是如此。皇帝令他监国总管朝政,他自是踌躇满志,可曾想过这一切都是为他人做嫁衣。所以他不能相信,拥护他的人也不能容忍,于是束手一搏要和自己的弟弟一争高下。 清晨时分,皇宫又一次恢复宁静。 九王在先帝驾崩后与回京途中的李将军取得联系,而后在围场汇合。李将军身边带着精锐骑兵都借给了九王爷,但如此仍敌不过能调动城外驻军的三王爷。九王爷打听到京城中已经戒严,由于惠妃和王妃世子都在城中,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边带着李将军的亲兵赶往京城,一边制造他还在围场的假象,然后与九王妃的父亲骁卫将军里应外合趁夜突袭。 玲珑当然不是这场宫乱中唯一受伤的宫女。事实上漪澜殿宫人死伤过半。三王爷发现九王爷突袭进城,一方面派常悟抵挡,另一方面就派人杀向内廷的漪澜殿和含象殿。白蔹机敏带殿中宫人抵抗并让廖姑姑趁乱送走小公主。 含象殿这边的追兵在蓬莱池边追上了惠妃,云清为救惠妃也被刺伤,关键时刻惠妃将门之女的风范尽显,竟在危急时夺刀亲手杀了一个追兵,然后九王爷就赶到了,总算来得及。而皇后一直就躲在含象殿里,倒没人想杀她。只是宫乱中人尽狼狈,不少宫人受波及而死。 之后如何清理善后,修缮宫室,先帝的灵柩如何被运送回京,新皇如何重掌大局,玲珑就不得知了。 她伤在左肩,肩膀和背后被划开一个大口子,加上失血过多,宫乱后好几天都处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听人说什么都是迷迷蒙蒙,身体没个重心像是飘在半空中,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死了一次,当她渐渐好转时,宫中和京城大局已定。 三王爷据说是在准备出逃时被守在城外的李将军守株待兔捉住,而宫乱中不知为何会跑到卫王府中的信仰公主已经被她母亲接回宫中。 惠妃特别命御医为宫乱中受伤的云清和玲珑治伤,又命人把玲珑挪出宫女们同住的厢房,另辟一间屋子给她静养。 这些年她伤伤病病的似乎不少,有为别人的也有为自己的,郁闷自己到底是不是穿成了炮灰命,要不然怎么受苦受难的都是她,好在她身体挺结实,而且伤病也总不太严重。 像这回已经是比较幸运的一次了,那个挥刀的士兵急着去追人玲珑又躲得快,虽然流了不少血,但没伤到要害,比起在宫乱死去的人她已是好命。 折损的宫人一时无法添补齐备,人少了事却不少,宫乱后一切都要重新整顿人人忙得不可开交,玲珑倒借伤偷了闲,可是成天也没人得空来和她说句话,白檀不理她,白蔹连喘口气的机会也没有,三五天能能瞧上一眼就不错了。 一日玲珑躺在床上正口渴,喊了几声不见有人,惠妃本是指了个叫小嫦的小丫头来照看她的,可哪里人都不足,小嫦常被叫去干别的活,玲珑想这会儿小嫦也许又是被谁叫去,于是自己下床倒水去。 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七八层,身上的伤口结痂,只是脚下还虚浮,御医嘱咐她让再静养一阵。摸摸索索到了放茶壶的小桌前,却发现茶壶里面却没有水,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外面开始飘起雪画,她也没多娇弱,想着自己既然能走了干脆披上衣服自个儿出去打水。 恰巧拐过贴身宫女们住的房舍附近的一处游廊,碰见白檀正对着墙低声抽泣,玲珑刹住脚步提着水壶遥遥看。 白檀一边用帕子抹眼泪,一边用不知从哪里捡来枯枝抽打墙角,看模样像是在生气。白兰从另一边转出来,手里还端着托盘,看见白檀上前劝道:“好meimei,你怎么在这儿哭起来?快别哭了,一会儿人瞧见就不好了。” 白檀的脸颊被外面的风吹得通红,鼻子也红红的,对白兰道:“瞧就瞧去,最好告诉了娘娘,让娘娘知道撵我走了事。” “你这是什么话!”白兰把托盘放在脚边,掏出帕子给她拭泪,道:“娘娘一直这样看重你,只是这时候无端哭起来娘娘知道了是要问的,这时节忙着皇上登基的事烦心事多,娘娘问起来最多说你两句怎么会不要你呢” 白檀呜咽道:“她们都巴不得娘娘不要我呢,说什么我与玲珑同去的,云清和玲珑都受了伤我却没有,说我对娘娘不够忠心,白兰jiejie你说,娘娘会不会觉得我不如玲珑忠心最后不要我……” 风夹杂着雪花刮过,白檀的哭声盖在风里,玲珑捂着衣服转到屋后。真想不到自己挨了这一刀还会为白檀招来这些是非。觉得又可气又可笑,白檀到底有多忌惮她,就连她受伤了都能惹得她慌一次。 寻了另一条道去厨房打水,回来只觉得心口堵了一块石头,于是闷头灌了一大口水,呛得咳嗽。 未接上气,便有人伸手抚上她的背给顺气,玲珑回头看,见来人一身素白的衣服,上绣着威武地张着龙爪巨龙,忙下跪磕头。 “起来吧,起来吧,站都站不稳了还跪什么,小心一会儿趴着起不来。”来人道。 玲珑赶紧爬起来,看他身后果然没跟着人,左右打量没人才轻轻合上房门。 那人好整以暇地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玲珑唯唯诺诺叫了声:“皇上。” 叫完才真实感觉到前面这个人已经是皇帝了,九王爷已经变成皇帝了。 年轻的皇帝看着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倒也不奇怪,那副模样他见惯了。自顾自地拿出一个布袋子和一盒药放在桌上,道:“你的伤怎么样了?这些是给你的,我不得空闲,袋子里的东西是我托卓逸从外面带进来的,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个。这边的是药,你自个儿记得抹上。” 这两年玲珑和他相处的机会颇多,渐渐的也就不像从前那般拘束了。 左右也没人,她拿起布袋子打开,甜香扑鼻而来,袋子里是一个个红褐色的糖球,玲珑捻了一粒放在唇边舔了舔,高兴道:“是菊花饼!”这是捣碎黄干菊和梅子汁做的糖球,玲珑以前吃过。 皇帝笑道:“你平日就爱吃甜的,日日喝药肯定嘴里苦得很,这个你收着去苦味吧,可别贪嘴误了正经膳食,若是喜欢吃完了下回再叫小齐给你送。” 相处得愈多,玲珑愈是能感觉到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与主仆是不同的。 比如他对她说话向来随意,即便现在成了皇帝,不是那种不摆架子但仍然主仆有别的亲和,而像是对朋友,偶尔参杂着些暧昧不明,他会在冬季里柔声嘱咐让她多添件衣衫。再比如那一袋子糖球,他不知何时知晓她爱吃甜,见面时总会偷偷给她捎带些糕点,理由不一或是借着年节赏赐,或是说别人给的他不爱吃,拢香死后他是唯一个在意过玲珑这点小癖好的人。 她不知道他都会别的姑娘是否也是如此。 还有,皇帝不带一个随从跑到一个宫女的房间送东西,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她知道他没死心,直来直往的示好她可以一口回绝,然而这迂回的温柔,玲珑惶恐拒绝还显得矫情,也忍不下心拒绝,只假装不知的生受了。 菊花饼含进嘴里,她跪下含糊道:“谢……谢皇上记挂,奴婢万死不足以报陛下之恩。” 他暗叹口气,就知道她会这样,“起来,等你伤好了朕自会再赏你,听说你是为了救太后才受伤的,这一功绝对会给你记上。” 他成了皇帝,惠妃自然就是太后了,现在宫里都称她为李太后,原来的皇后为上官太后,玲珑久不在主子跟前侍奉,听起来不大习惯,又磕了个头谢恩。 皇帝知道她是不打算把头抬起来了,心疼她带伤还要跪在冷硬的地板上,此地他是不能久留的。 回京城以后要摆平那些不支持他的人又要忙碌明年登基的事,今日是恰好回漪澜殿看惠妃,见玲珑不在惠妃身边,便叫小齐打听了一下偷空过来瞧瞧。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她手上,道:“先把这个给你,算是利息。”说着便往外走 玲珑口称不敢,打开掌心一看,是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果然又是珍珠!这两年他赏给玲珑的珍珠被她专门缝了个小荷包装起来,将将已有十几颗,一模一样的,指头大小饱满圆润。。说来这东西也不贵重,他赏得也十分随意,雨天帮忙打个伞给一颗,帮惠妃传个话也给一颗。 寻常打赏并不稀奇,可每次都是珍珠,玲珑便有些纳闷, “皇上,怎么又是珍珠?” 他回身问:“你嫌珍珠不好?” 玲珑干笑两声,忙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皇上赏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奴婢只是随口问问。”笑话,她多大的胆子也不敢嫌啊。 忽觉头上有黑影罩过来,再抬头时,她已经和他平视,眼睛对着眼睛,相距一掌的距离,甚至能感觉道彼此的鼻息。 这样近的距离,玲珑愣住了,他伸手搂着她的肩,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道:“若视卿为明珠,则明珠于掌,明珠在心。” “啪嗒”那颗珍珠从玲珑的手里跌落下来,一声一声跳远。她看见他的眼眸深邃而平静,又似隐藏着无数波涛汹涌,像是一个参不透的秘密,只待她陷入去寻找根源。便是心如铁石,也耐不住流水一般的温情无言地侵蚀,既起情思便有日日滋长的相思……何况玲珑的心真的是rou长的。 他看得出她的心意,本无需考虑她许多,若真是高兴,不过一句话就能让玲珑成为他的人,但他还是耐下心来文火慢炖,引诱着她去面对自己的心。 玲珑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不顾许多见玲珑反应不过来将她抱到床榻上,甚是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快些躺回床上去,地上凉当心误了养伤。等你伤好了,朕再重重赏你。”说罢,径自出去。 玲珑心口微震,隐约觉得他说的“赏”另含着什么隐情。 她只是个极其平凡的女子,有一般女子该有的柔情,也有爱慕虚荣。她也知道他对她有心,因此而沾沾自喜过,却打死也不相信他会爱上她,除非是开挂了,一个高高在上有权有势又样貌俊逸的男子,怎么会爱上一个样貌无所长性格无所长的女子。 但是即便没有爱,她也想过干脆迷醉在他给出的温柔中,顺着他的甜言蜜语,即便他是她最不该迷恋的人,即便他的笑和温柔绝不仅仅只属于她一人。这疯狂的想法每每又被她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制止,那是她坚持的初衷。 无境挣扎中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越陷越深。推窗看外面的雪,只想冷风能吹醒她,却有觉得雪乱如心,直到小嫦搓着手回来,埋怨着她带伤还吹风把窗户关上。 新年过后新帝登基,按例,宫中无所出的嫔妃皆要到行宫养老,或出家为先皇守节。太后则搬入泰康殿,上官太后作为嫡母理所应当搬入了泰康殿,李太后则仍住漪澜殿。 新帝登基改元,宫里宫外都会有新的权力角逐,戏是一出一出唱不完的,于玲珑而言,这一年意味着她人生的转机,她无暇去在意谁有黯然谢幕谁有粉墨登场,新帝登基后,宫中会招进一批新的宫人,相继也会放出一批。当内侍监的人捧着登记出宫人名的花名册到漪澜殿时,她知道,她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