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大婚的那天,阿塔儿带着庄砚回到了芷珪。几个月过去,芷珪有了一些新的变化。 单于将和怜星生的小王子贬为庶民放到了边城,终身不许回芷珪。同时,他正式立了晨曦王妃做阏氏。为了安抚创伤后的金部,他挑选了慈敏王当年的遗孤,如今已经成年的小王子图里佳罗做新的金部的王,赐号秀明王,并且纳了图里佳罗的姨表妹、刚满十六岁的梓青做侧王妃。格格罗部因为格格罗穆尔和红露的离开而四分五裂,单于将残部人马分到了各个部落。此外,赤咄部和其他一些反叛的小部落的首领也都重新选定。芷珪已经平静了下来了。 还是像第一次进入芷珪一样,阿塔儿高头大马将她置在自己的身前。刚进九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庄砚敏感地察觉到,一路上众人看她的目光,竟不似第一次那般充满了鄙视和敌意。 原来真的是一切都会变的。 阿部远远地迎了出来,上前牵住阿塔儿的缰绳笑着说:“小王总算回来了!” 阿塔儿跳下马,又将庄砚扶下来,命南书送她回帐子,转头问:“家里一切安好?” “都好。”阿部爽利地将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然后说:“我听说了密迪小王陈兵十万去接你们的事情。” “王庭传开了?” “可不是。这可是这几个月王庭的头等大事。”阿部笑着回答,心想,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小王如今也算是当了回俘虏了。 阿塔儿皱了皱眉头。因为事出紧急,密迪并没有事先禀告单于而是选择了直接出兵。若是战场救急当然无可厚非,然而密迪为的却是他们此行的那个不可公开言说的私人行为。只怕有人会拿出来作文章。 阿部见他表情瞬间黑沉,说:“小王不要过于担忧此事。并没有听说有什么人在单于面前说什么。” 阿塔儿点点头:“我去单于那里请个安。”转身又上马离去了。 阿部回头看到几个月不见的好兄弟哥里达,笑着问:“我们小王见岳父可行大礼了?” 不提还好,提起在许宅的事情哥里达就一肚子火,说:“还行大礼?我真是恨不得给小王那个岳父大人动大刑!我们都差点被他给害死!” 这段故事没有任何细节漏到芷珪来,阿部顿时来了兴趣,问:“快说来听听!” 哥里达絮絮说了良久,间或对庄石潭的人品痛骂一二。阿部说:“这么说那个童三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物啊。” “不可小觑。”哥里达说,“可惜小王妇人之仁,否则在扬州我就已经一刀结果了他了!”说到此事,哥里达还是愤愤不已。 “妇人之仁?”阿部可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形容他们家王子。 哥里达闭口不言。他知道阿塔儿不喜他人议论庄砚。 阿部心领神会:“因为帐篷里那个?” 哥里达点点头,复又一叹:“将来若跟此人沙场相见,又不知有多少人要葬送在他手里!” 阿部听了也默默不言。 阿塔儿这事处理得……实在是太不像他了。那女子在他的心中,竟是这样重!阿部沉默着。他又一次深深感觉到,她会毁了他。 单于的脸色并不好看。当初他们非要去同朝探什么亲,惹出这样的事情来,竟然要靠大军压境来解决。费了许多钱粮不说,光是跟一班王爷解释阿塔儿为什么会落在一个同朝将领的手里,就已经是压力极大的事情! 阿塔儿自知理亏,见单于脸色不好,不想激怒于他,沉着声音说:“这次是我疏忽,下次不会发生了。” “还有下次?!”单于要气死了。 阿塔儿说:“不会了。庄砚她……不会再回去了。” 单于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气:“庄砚庄砚!你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一点当年杀伐决断的影子?!当真是儿女情长就英雄气短啊!” 阿塔儿皱眉:“不关她的事……”他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说:“请单于赐婚,准许阿塔儿迎娶她为妻吧!”他想起在尚州的那间客栈里,面对着一屋子全副武装的士兵,面对着童三郎的咄咄逼人,她牵住他的手对知其说,如果你一定要他的性命,请让我和他死在一起。想到此景,阿塔儿的心里就温柔得绽出一朵红艳艳的花来。他的浅棕色的眸子里泛出晶亮的光,说:“阿塔儿这一生,怕是再也不能和她分离了……” 单于怒极,大吼道:“即便不能让你们生离,那还有死别!” 阿塔儿心中一动。 那时她说,若他死了,她也随他一起。那么若有一天是她先去了,他会怎么办?他会随她一起吗? 他想不出答案。也许不会吧。作为一个夺走过许多生命、也看惯了生死的男人,他也许更多的可能是选择活下去。可是这活着的每一天,都只不过是为了多一天时间去思念她而已。 若她去了,那他们的回忆就消失了一半;若他也一起去了,那他们的回忆就都消失不见了。 是的,一个人活着是痛苦的。可是,在痛苦和虚无之间,他选择痛苦地活着! 想到此,阿塔儿已经忍不住泪光涟涟。他竟是连想,都不能想一下和她生离死别! 单于惊诧莫名地看着阿塔儿眼底的泪光。从他母妃去世之后,他还有再哭过吗?单于从心底,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恐惧。 “好。”单于叹了口气,“你娶了她吧。” 这个决定,其实在他知道阿塔儿他们被困尚州时,已经想了千百遍。 “真的?!”阿塔儿惊喜万状,“单于可是真的同意了?” 单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是一片寒光。 看得阿塔儿心中咯噔一下。 单于强忍着心痛,背过身去不看他,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要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我要除你的部籍,逐出芷珪城。你——你便带着你心爱的女人走吧。” 阿塔儿几乎要跌坐在地上。虽然他知道,他父王当年为了和母妃在一起,已经面对过这样的局面,可是到了他自己身上,他还是觉得如有千钧压身。 被剥夺部籍,意味着,他从此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贵之王。不,这完全不紧要,紧要的是,他不再姓柯格,赤黎不再有属于他的荣光。他也再无资格和机会为他心爱的赤黎做任何事情。 他握紧了双拳,双膝跪地一言不发。却感到汗水涔涔而下。 单于一直没有回身看他。这个他最心爱和器重的孩子,单于自己一直没有个称心的儿子,惟一的小王子,还因为怜星王妃的牵连被远远送走。自打阿塔儿开始崭露头角,他便对这个侄儿寄予了厚望,甚至想过,将来百年之后,要将单于的位置传给他。可是此刻,这个曾经雄心万丈不可一世的孩子为了一个女人眼中含泪跪在他面前,他头一次在心里感到对他如此的失望。 错了,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他已年届二五,经历过无数生死,他早就长成了一个男人,他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但是他的这个最重要的选择,却让人心痛得无法接受。 ——他该在那女人进赤黎的第一天就果断将她赐死。他该在王庭的混乱中,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他本就不该同意阿塔儿陪她回同朝探什么狗屁的亲!是了,他错过了那么多挽回阿塔儿的机会,却让他们在同朝彻底完成了他们之间的心灵相交,生死誓言! 是的,晨曦王妃说的没错,他是有举世无双的雄鹰的翅膀,可是,他那颗天鹅的心,却生生将他的翅膀折断了! 他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二十多年前,他刚刚继位成为单于的时候,他的亲弟弟,也曾经这样跪在他面前,逼着他做出这样艰难的选择。 他们父子还真是像。像到了骨子里! 阿塔儿直起身,朝着单于深深一拜,声音竟是哽咽了:“阿塔儿……谢单于成全!”低下头,泪水终于还是滴落了下来。 他依然匍匐在地,低着头说:“阿塔儿还有一事,请单于成全。” “你说。” “阿塔儿曾经允她,要以小王妃之礼,在全赤黎人面前正式迎娶她为妻。” 单于又是一惊,说:“便如此重要?” 阿塔儿点点头:“这也是阿塔儿在母妃的墓前发下的誓愿。名分是她最在意的,从此她便要跟着我风餐露宿,浪迹天涯,她心甘情愿跟我,我也想郑重地给她妻的名分。从此后便和她离开芷珪,永远都不回来。” 单于沉默半晌,说:“好,我答应你。” “我很想杀了庄砚。我该在她第一天进芷珪的时候就杀了她。或许我现在,就不会失去你。”单于沉痛地说着,身子晃了晃,伸手一把扶住座椅这才稳住。他缓缓回转身,看着伏在地上的阿塔儿,一步步走下去,走到他面前,伸手想去扶他起来,却又将手缩了回去。 “可是我明白,若我现在杀了她,你会怨恨我,怨恨赤黎。你——你是我赤黎的将领,更是我柯格部的孩子。我不想你恨我。”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咬牙,说:“你去吧!” 阿塔儿强忍住泪水,对着他深深三拜,起身便往外走。 “阿塔儿!”单于又出声叫住他。 阿塔儿回头。 单于看着他黑黑的瘦削的脸,说:“你再去帮我办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