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尚道与玄玄姜公胜算是旧识,与青城也多有联络,现在太清宫里五主十八头就有大半都是青城道士。至于峨眉,一向低调,苦竹道长虽然剑术通玄,却以好好先生闻名于世。若说玄玄前来,吴尚道还能猜个大致,苦竹也来却让吴尚道都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两人都是玄门名宿,吴尚道不敢托大,当下带了门人弟子出宫前迎。姜公胜与苦竹带了五百门人,阵势自然不小,上山走得慢些也是常礼。两边人在半山亭相遇,当下作揖问安,行礼如仪。 理诚分派道人引了青城峨眉弟子前去别院安顿奉斋,疯癫二道与二位真人打了招呼,借口料理山中俗务便告退了。吴尚道独自陪着两位高真自往碧墅奉茶安坐。 苦竹与玄玄年纪相若,也是一般鹤发童颜,身体清长。他倒是没有蓄须,嘴边一圈银白,常带笑容,若不是一身道袍威仪,这股清淡平和就和乡野塾师一般。玄玄这次出来,身背重剑,剑匮上也录着,其中用重笔描出一句“人行大道,号曰道士”。果然是剑仙风范。 苦竹道长拄杖轻点,落座后也不放倒,反倒横于膝上。吴尚道亲手斟茶,扫了一眼,见那拄杖通体碧绿,泛着竹香。其中有一节磨得光滑,剑气微泄露,原来这便是苦竹道长的用剑。 玄放下剑匮,沉声微笑。 “嫩芽。”吴尚道随口接道。 “绿青枝。”苦竹道长也接了一句。 “善水为汤。” “香味漫双颊。” “醉倒青城高真。” “迷死峨眉散仙家。” “碧墅垂钩度日靠它。” “滋润金丹护鼎不倒塌。” 三人一人一句,竟搭出个诗塔来,不由相顾大笑。 苦竹道长轻轻抚摸膝头翠绿长剑,搭手笑道:“贫道此来是负荆请罪的,不想得宫主如此招待。惭愧。” “真人不可折煞学生。”吴尚道连忙避过。 “前些日子,我纯阳宫广邀玄门高真,大兴吕祖升天法会。百密一疏,竟没给道友发出请柬,还请勿怪为幸。”苦竹道长直言道。 吴尚道见他神情坦荡,不似作伪,方才道:“小子当日不过是无名后学,身为吕祖法裔,本当亲上宝山,怎奈俗事缠身,不敢打搅众神仙清修。” 玄玄爽朗一笑,道:“两位神仙莫要做俗人姿态了。那些小娃巴巴等着法会只是为了切磋末技。我等修真,何时何地不能神交?倒为这等事挂齿?” “道友所言不假。”苦竹笑道,“贫道对吴道友故事多有所闻,听闻道友也走剑修一路,今日借玄玄道友大旗,特来讨教。” “学生的剑术,”吴尚道苦笑道,“实在不知如何示人。” “敢问吴道友剑法师承何家?”玄玄对吴尚道并不了然,只是见自家掌教与吴尚道平辈论交,似乎颇为熟稔,方才高看一眼。 吴尚道的剑术却是学自疯道给的,幻中由子列子亲传,想来与金莲正宗关系匪浅。眼下立足未稳,贸然拉出金莲正宗的名头来多有不便,便道:“学生不曾学过剑仙一路,只会些粗野剑术罢了。” “世间唯有大道,岂有不在道中的剑术?”苦竹微微笑道,“且由贫道演剑一舞,请吴道友斧正。” 吴尚道这才知道苦竹的诚意之深。修为到了他们这般地步,再精妙高深的剑法都能过目了然。名为请教,实则传授。无论吴尚道学的哪一家哪一派,能够得见苦竹这样的高真演剑,必然受益匪浅。 玄玄面沉如水,见苦竹缓步走向院中,不由感叹一声。这声感叹然是别的,苦竹剑术通玄,手持竹剑浑入自然,仅仅几步,将这剑意收拢身周如束宽衣博带一般。 苦竹竹剑轻点,剑气勃发,然离身一尺。无形的剑气汇聚周身,如有实质,竟连射在身上的阳光都扭曲了一般,变得如梦似幻,七彩缭绕。吴尚道这才知道剑仙修行绝非轻易,自己与恒山的人交手,只是愚夫之争,真正的剑仙一流却是连见都没见过。当下收敛心神,凝神静观。 峨眉剑法传说得自吕祖亲传,剑意讲究逍遥飘逸,灵动贵正。较之洒脱率性,大开大阖的青城剑法,峨眉剑法更像是道士的剑术。院中的苦竹道长束缚剑气,演绎剑意,青布道袍在剑影中如蝴蝶一般翩翩飞舞。吴尚道看得神游物外,恍惚间如痴如醉,仿佛将每个转瞬都应在了心里,实际上却是过目则忘。 水沸三巡。苦竹道长还剑入鞘,气定神闲,缓缓走回庐中。刚才他演剑之地,赫然是两个漩涡,竟将周围的尘土聚在脚下,被剑气漩成了这么个形状。看似剑气弥漫,剑意席卷整个庭院,实际上苦竹却是连脚步都没挪过。 “献丑。”苦竹微笑落座,取了茶喝了一口。 吴尚道这才醒了过来,叹道:“剑仙一途,果然玄奥,与金丹大道也是丝丝入扣。” 玄玄笑道:“一个祖宗,还能生出两样人来?” 苦竹也道:“都说吴道友以性了命,还请指教。” 吴尚道略一沉思,心道:“既然有心普传,何必还藏着?不如今天就说开去。”一念及此,当下道:“性命之学,中正之道也。中正之道,在儒谓之中庸。在释谓之一乘。在道谓之金丹。实乃三教一理。我学以尽心穷理为要,静定观心之中,借外药了命,用内药明性,说破了便是如此而已。” 玄玄与苦竹相顾一眼,暗道:竟然是要囊括三教,自成一家? “道友。”玄玄正色道,“祖师有云,借假修真。不知崂山所借为何?” “大道施行,旁门三百,门门可得正果。”苦竹也道,“不知道友所修哪门?” 吴尚道倒了一巡茶,心中盘算。自己固然应事入化,门人却是资质中庸,不给他们一个门,怎么能够登堂入室?当下乱世,借剑入道颇为主流,但不可普传,一旦所传非人,实在罪过。 “欲知不死长生理,太极无华此门中。”吴尚道突然没头没脑说道。二位高真同时一愣,转而又见吴尚道起身道:“二位皆是剑里神仙,还请指教。” 说罢行云流水步入院中,呼吸清静,唤出乾阳剑,不偏不倚立了个门户。吴尚道一念不兴,御剑画圆,口中朗诵道: “宝香初焚秽气荡, 丹室内外臻吉祥。 扣齿演音鸣天鼓, 精津淑漱降真常。” 二人听了大奇,心道:“这听着不似剑法,倒像是丹诀。” 只见吴尚道身体如一,双手翻转,动作缓慢,轻柔腾起不带风,分分合合不离身。手中乾阳剑圆周而动,如画天图。脚下丝履轻转,似仿太极。虽然没有淋漓剑气,却有蓬勃道炁,让观者心旷神怡。 “太极翻转抟水火,蜻蜓点水三番过。”吴尚道嘴唇轻启,声音却随着道炁传播出去,竟浑厚异常。 “鼎沸蟹目妙造化,龙喷玉唌大玄机。” 乾阳剑似抬若降,门户自守,剑意所至,茶香盎然。苦竹与玄玄面面相觑,这哪里是演剑?明明是斟茶啊这吴道友到底是在演剑法,还是在传茶艺? 就在他们疑惑之时,吴尚道已经步转如风,似缓实急,一点剑尖送到四方,身形飘摇,如临风踩浪,如春雨摇落。 “翻江蹈海不见浪,万物澄清始得真。澎湃未闻谷有风,万川归海点明灯。”吴尚道传出一声长啸,竟将二十八字真诀化在啸声之中。苦竹与玄玄精神一震,仿佛看到吴尚道轻抬虚无步,竟将漫天惊涛骇浪踩了下去。 “诸天景仰无颜色,主复为客客为主”吴尚道剑转周身,双手抱球,迎而不往,送而不滞。简简单单三五招式,演化出太极转动,泠然无物的境界来。 “涤尘见玄览,沉香可润丹。降火封炉今已醉,谢茶归位百岁翁。”吴尚道人随剑走,虚实夹杂,一切不以迎敌为要务,万般只求炼己当圭臬。 这么一套糅合了太极剑与茶道的剑法,果然让两位剑术宗师耳目一新。尤其是玄玄,只好似回到了山外山上,看着那快“剑非剑”的匾额,恍然入定。吴尚道倒了残茶冷汤,又斟了一盏给苦竹,自己却回忆起当年师父泡茶的感觉来。 过了良久,姜公胜方才如梦初醒,摇头道:“掌教老爷要贫道率门下五百剑生前来相助,却是班门弄斧了。” “还要多谢掌教。”吴尚道对着姜公胜行礼,姜公胜安然受了。他这是替青城掌教受礼,理所当然。 当日吴尚道请燕赤侠回青城其实就是去求援的。门下弟子大多没有武艺傍身,自己又要去捅马蜂窝,若是不找奥援,实在有莽撞之嫌。青城山倒是大方,直接派了一个宗师带着五百高手前来相助。崂山上的道人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不足五百之数。 苦竹回味了吴尚道的剑法,不由奇道:“道友这剑法奥妙,非常人能言尽。只是,为何其中有几招却和我峨眉的回风剑神似?” 吴尚道腼腆一笑:“刚才学生心有所感,便将道长的剑术化了进去,还请见谅。” 苦竹玄玄这才知道,刚才那大智若愚,持中守一的剑法竟然是吴尚道新创的,对他的感观又高了一层。二人都是剑术宗师,知道这剑法草创,又不是先人-本文转自书书网tml-所传,有意提携,当下与吴尚道比划论剑,将这似茶如剑的剑术拆拆合合,又添了些许精妙招式,却都是世间罕见,古意盎然的。 吴尚道到底不是专攻剑修的,只有一个囫囵概念,哪能像二位宗师一般信手拈来。二人历世数十年,什么剑法没见过?当下循着吴尚道的本意,在招式的粘联承转上又大下功夫,转眼就将这新生的茶剑贴补得骨rou均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