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苞 起稿、过稿、勾线、分水、施釉……时不时望向眼前亭亭玉立的众多盛装女子一眼,土窑前的青衫男子心无旁鹜地绘着手中素坯,仿佛那块泥土便是他的全部世界。那些女子一般的容貌端丽、衣饰华贵,紧紧挽起的簪花髻上多是斜斜插上几支牡丹簪,望向男子的双眸中盛满了诉不清的期盼。 从日出到日落,自黎明至黄昏,窑前女子的身影来了又换,青衫男子望向素坯的眼神却依然一如既往的专注。不觉已是七日七夜过去,男子终于放下手中白坯,坯上钴蓝的盛开牡丹引得众人竞相赞叹,他明亮如星的双眸却显出丝丝厌倦。 他淡淡道,在下失礼,但众位姑娘无一人可当牡丹之名。 围观者无趣散去,些许失落,些许好奇,却无人敢质疑他的论断。 玉天青,御用瓷师,年纪轻轻便夺了天下第一瓷师的名号,羡煞众人。此次出京城至景德镇,只是为寻美似牡丹的女子,将那神韵融入瓶身描绘的牡丹,烧出惊绝天下的青花瓷。 然在景德镇住下已近一月,访遍景德各处闺中女子,却无一人合他心中之意。曾有人问他为何独在景德镇上选牡丹女子,他只淡淡道了一句,牡丹在这里。 不解之下更是好奇,便有好事者终日观望,看他何日寻得牡丹。 放下素坯,瓶底的烟雨二字飘逸无尘,玉天青素来沉静的双眸中映出迷乱的夜色。三个月……只有三个月,他要如何才能寻得那如花的女子? 那一瞬,他几乎要动摇。 艳冠群芳的牡丹,岂会在意这世俗的虚名。 忽然间身旁一缕檀香漾起,玉天青恍然回首,却见一袭白衣盈盈从身侧掠过,直入街角的一座红楼。他也不假思索地随了过去,站在楼外,却看清了那是烟花女子的住处,不由迟疑。 高洁如牡丹的女子,会在此处吗? 帘外芭蕉忽然微微摇晃,雨水毫无预兆地落下,将它宽阔的叶子洗刷得青翠欲滴。冰凉的雨水打落面颊,玉天青握住已染了铜绿的门环,仰起首望着漆黑的夜空,似忆起了往昔,喃喃道,天青终要等烟雨。 进入红楼,玉天青却立即被楼中的莺歌燕舞迷了视线。漫天的红巾翠袖、姹紫嫣红,霎时便湮没了那一抹素白,如雪花飘入繁春,化作找不见的记忆。 他急急地拉住身边一个女子,问,刚才走进来的人,是谁? 那女子当然识得他,面容上泛起几丝妖娆,嗔笑着道,难道看厌了景德女子的玉公子,也会有动心的时候。 玉天青无心与她解释,歌舞云集、繁华遍地,于他只如过眼烟云。搜寻着大堂中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见那一袭素衣。却忽地,听人声刹那间消寂。 那一抹素色飘进舞女中央,如冰雪落入繁花,于艳丽中方显冰洁本色。 寂静中,素衣独舞。 落尽残红始吐芳。水袖摇曳中,她飞旋的舞衣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抬手,一俯身,便摄了众人的魂。纤丽的身影在繁花中旋转,越发寂寞。 玉天青看得痴了。那分明便是牡丹,亭亭立处,千叠芳华,雍容华贵中不见霸气,只有冠绝天下的从容与素静。 曲寂,舞毕,香消。素衣女子拢袖欲走,却被玉天青一礼拦住了去路。他说,敢问姑娘芳名。 有人在一旁议论,她似乎是失音。玉天青一顿首,却似早已知晓。 女子嫣然一笑,如牡丹含苞待放。素手执笔在白绢上题下烟雨二字,清秀飘逸。 玉天青又接着问,烟雨姑娘可愿做天青的牡丹? 烟雨眸中似有星光闪烁,她再度执笔书下七字,便即飘然而去。 雨过隔江候天青。 一晃又是月余,玉天青日日埋头于瓷窑之中,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偶有好事者相询,他也只是隔江远望那炊烟袅袅升起,不发一言。 然忽有一日,他却手执瓷器走入红楼,问那当家的花旦,姑娘可知烟雨住处? 昌江对岸,我曾去过。舞女低声细气地应了一声,望着丰神俊朗的玉天青,这烟花女子竟也面色绯红。 玉天青执起手中青花瓷。幽倩素雅的瓶身上,一枝青翠的牡丹含苞待放,一如那日初妆的烟雨。阳光映射下的花瓣恍若透明,明净的色彩映在他眼中,似有说不出的眷恋。 他温文地开口请求,姑娘能否将此瓷送过江去,告诉她,天青在等烟雨。 舞女不解而匆匆地离去,望着隔江袅袅升起的炊烟,玉天青的嘴角勾勒出冉冉笑意。 绽放 再闻音讯已是三日后。那一日在屋中,玉天青执笔在宣纸上走笔如龙,忽闻窗外透出的淡淡檀香气。 掩了才书一半的宣纸,搁笔开门,烟雨仍是一袭素衣,手执那日送去的青瓷在门外亭亭玉立。 玉天青仿佛便醉在那洁白的身影里,半晌,才勉强笑道,烟雨,你的身上有仙子一般的檀香。 烟雨的脸色微红,目光掠过他的肩向屋内看去,却是一怔:房内无数宣纸上字字飘逸,却是重复着她的名字,烟雨。 看着她眼中的惊异,玉天青回身掩了门,在房外淡淡笑道,无事练笔而已,姑娘是否为那雨过天青而来? 身为天下第一名师,他又岂会不知烟雨之意:雨过天青为青瓷中的极品,瓷器出炉的那一瞬必是烟雨天,让釉上的颜料变成如梦似幻的雨过天青之色,层层晕染如幻世烟云。他仿着烟雨舞时的神韵绘出那一枝牡丹,苦候一个月终在出炉时等到烟雨天,方烧出那惊世的雨过天青。 烟雨点点头,继而摇首。 玉天青却懂:先前那一舞,她只是在众人面前略显姿容,有所保留。真正的舞,是只为知己者而舞。 放下青瓷,烟雨步似落花,纷纷点点舞出一世的芳华。前日的舞只是牡丹含苞在风中摇曳,此时的舞姿才如花开般绚丽,繁华中尽显淡雅,绚烂中自有空灵。美而不艳,繁而不俗,长袖如流云曳出,似牡丹缓缓绽放,这方是牡丹绽放的风姿。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也唯有烟雨你,当得起这牡丹二字。舞复归于沉寂,在一旁的玉天青喃喃自语。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一同走入瓷窑,烟雨怔住——窑中碎片无数,却依稀可以辨出瓶身上舞得醉人的她。那嫣然一笑,那淡淡素妆,仿佛走入瓶中的真人,却不知为何少了几分灵动之气。 玉天青淡淡道,那含苞牡丹只如你初妆一笑,可那舞中神韵,我却无法描画。 烟雨闻言,又是嫣然一笑,如含苞待放。对镜细细梳妆,她复在窑前起舞,摇曳一地素静,舞落了全镇惊叹的目光。至纯至洁的牡丹,就在这窑前,袅袅盛开。 玉天青似是看得痴了,眼中映了她绽放的舞,心却不知落在何处。猛然惊觉这牡丹的美艳,才执笔在坯上细描。粗锋转细,绘出她的眉眼,浓锋转淡,画出她那一舞的风情。飞天髻、素银簪,淡施薄粉,不显丝毫富贵之气的烟雨,举手投足却都显出那牡丹的王者之风。 施釉,入窑,望着那素坯上素静的仕女图,玉天青依然深深叹气。 他怕那青花瓷污了她那牡丹的华美。 又是一个烟雨天,蒙蒙细雨中,梦幻般的雨过天青出炉,景德镇上的瓷师眼中都是说不尽的艳羡与惊叹。湿润古朴的瓶壁平滑细腻如女子肌肤,在阳光的映射下好似透明,如烟雨般典雅中透出宁静。可望着那清秀素雅的仕女图,玉天青的眼中却渗出淡淡的哀伤。 烟雨的美,总是如高贵的牡丹一样遥不可及。那如梦似幻的倾城一舞,舞过,就似烟云般一缕飘散,去到他去不了的地方。 玉天青相望烟雨,问,烟雨,怎么样才能把你的美留在这青花瓷上? 烟雨落花般一个旋身,飘入他的怀中。 玉天青笑了,笑得温柔。他知道,他恋着她的素雅,她恋着他的执著。可面对她的依恋,他的笑,涩然。 他抚着她的秀发,低声道,愿在千年之后,你依然可记起我这身青衫。 烟雨拂开面上的青丝,嫣然一笑,绚烂似牡丹花开。手中紧握刚从窑中取出的瓷器,瓶壁上的牡丹恣意绽放,一如她的笑颜。 花落 携手制坯、施釉、烧瓷……转眼间,三个月已近尾声,玉天青即将回京,愁云渐渐爬上烟雨的眉头。一舞相识,一舞定情,难道就要以一舞相别?天青等烟雨已成为景德镇口口相传的传奇,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