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坐夜明月,幽人弹素琴 夜深,子时方过,深谷幽亭中琴音缓缓淌出,回旋往复。时而沉稳、时而激起的琴音在亭中浑然不散,终于惊起了在忘川亭中抱剑而睡的秋少风。 中秋方过,又是子夜,怎么会有人在这深谷中弹琴?朦胧中的秋少风猛然清醒,长剑森然出鞘:“是谁!” 无人应声,却听琴音愈加激越。秋少风细细品味,这一曲《高山流水》庄严清亮,在此深谷之中,更是情景交融,气势磅礴!多年来还未曾遇到过此等绝艺,凝神听到妙处,秋少风不由得脱口而道:“好!” 听得他的称赞,琴音忽止,抚琴之人娓娓而道:“高山流水,琴觅知音。小女子闻知秋少侠琴艺精湛,特来拜会。” 那人竟是个女子。听得她语音,秋少风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恍惚:这等情景,为何竟觉得如此熟悉? 见他不作声,那女子起身敛襟行礼,口中道:“苏雪儿有礼了。方才所弹之曲,不知秋少侠可否指点一二?” 映着皎洁的月光,秋少风这才看清这个韶龄女子。白衣胜雪,眼如秋月,腰间长剑更映出她素雅中的英气!听得她发问,他不假思索地道:“姑娘这一曲,清微淡远,确是已得琴之真味。但散音却有失浑厚,曲风不够雄建……” 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口,秋少风讶然看到苏雪儿眼中蓄满了泪,一滴滴散落下来,宛如玉碎。 “还是这样的评价……”她喃喃说着,望向他的双眸中溢出哀伤,“七年了,为什么你还是选择了忘记……” “姑、姑娘,你……怎么了?”听到她这莫名其妙的自语,秋少风心中有种莫名的刺痛,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在心中盘旋,挥之不去。 苏雪儿摇首,纤手拭去泪水,复又一笑:“让秋少侠见笑了。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少侠可否答应?” “什么?” “我想要找回一曲被埋没的琴声,秋少侠可否助我?”苏雪儿静静地凝视着秋少风,恬淡静逸。 苏雪儿说,她知道有两人合奏的《高山流水》合契无比,被称为旷世绝响,希望能找到那两人。秋少风心中不由带了几分好奇:能让她如此推崇的琴艺,必是绝世琴圣。 于是便答应了她了请求,两人每日抚琴、说琴,行走于各琴台之间。刚相识时,他便为她的琴艺惊叹,此般深交,更为她的琴艺所吸引。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他学琴十数载,怎会不知这样一个琴艺高绝的女子?而直到此番同行,才知她与自己并称为风雪琴侠! 风雪琴侠,每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他的心中都会莫名地恍惚。回想起过往,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缕过去,模糊得如同梦魇…… 可是他会忘记什么呢?他分明记得自己的过去。幼时的刻苦练武、少年时的任意妄为、甚至几日前力战沉沦寨高手冷泉的事都还历历在目,他究竟会忘记什么? 行走在各琴台之间,转眼便入了深冬。每到一处,他们二人便在琴台各抚一曲,以期高手现身。此次来到秋韵阁,也不例外。 “除了忘川亭,这里是最后一处了。”踏着积雪站在秋韵阁前,苏雪儿轻叹一声,似是说不出的寂寞。 秋少风也有几分失落,将琴放在琴台上,拂去雪花,转首道:“苏姑娘,奏哪一曲?” “《梅花三弄》罢。”苏雪儿低声道。秋少风微微点头,猛听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惊得他疾退三尺,又见纷飞雪花中一刃寒光闪过! “小心!”两人同时低呼一声,长剑双双出鞘架开偷袭,随即并肩而立!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看着与自己并肩欲战的苏雪儿,秋少风的心中不由有几分恍惚。苏雪儿的一声惊呼却让他回过神来! “冷寨主!” 来人竟是径溪阁宿敌、沉沦寨寨主冷流! 对望一眼,秋少风和苏雪儿都知道今日是凶多吉少:冷寨主武功之高已无人敢与其并肩,凭他们二人的身手,只怕此战难以全身而退! 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 秋少风挡在苏雪儿身前,道:“冷寨主为何跟踪我们?无故挑衅,未免有些无礼了吧?” “哼,未起纷争……”冷流冷笑一声,话语中满是痛意,“你把冷泉重伤,到现在都昏迷不醒,还敢说什么没有纷争!” “怎、怎么会重伤?我没有伤他!”提到这件事,秋少风却是满心惊讶。他分明记得那一日他只是胜了冷泉一招,然后…… 心中一股寒意涌起,秋少风蓦然惊觉自己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却听一旁的苏雪儿急急接道:“冷寨主,你莫报错了仇,那一日伤了冷泉的人是我!” “什么?”冷流还没有反应,秋少风先忍不住质问起来,“怎么会是你?” 苏雪儿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冷流听言,阴冷的目光渐转到她身上,半晌,突然厉声喝道:“那我就杀了你!” 话音未落,长剑已当头劈下! 苏雪儿既称琴侠,自也非普通女子。举剑一格,身影游走无方。她自知非冷流的敌手,只是一味游斗。秋少风也蓄势待发,只待时机!但两人的心意却被冷流料到,他招式忽地一变,大开大合之势让苏雪儿闪避不及! 事实未明,秋少风又怎能眼看着苏雪儿被杀,长剑一横也加入了战局! 谁知秋少风才刚接上招,苏雪儿便跃出战圈,落在琴旁!秋少风一愣,心中再次泛起寒意…… “太危险了!别……”几个字才喊出口,冷流凌厉的剑法内力就让他说不出话来!几招过后他已是勉力支持,就在举剑渐已无力时,熟悉的琴音,泛起。 那是怎样远离凡尘的境界……仿佛有寒冷的山风吹过,白梅在雪中傲然盛开!寒风萧萧,冰雪凄凄,透过纷纷雪幕,秋少风依稀可以望见苏雪儿端坐琴旁,素手泛起冷音,如白梅般幽独超逸。溪山夜月、青鸟啼魂、风荡梅花……似乎隔离了尘世破空而来的,正是那一曲梅花三弄! 忽觉剑上压力一轻,秋少风猛然惊觉:苏雪儿此时是以内力牵制旁人。因他熟知此曲转折,不受影响,但冷流却需以内力*。但冷流内力太高,一个不慎她就会被内力反激! 思及至此,他忙加快了招式。但冷流的剑势丝毫不见败像,而耳边琴声却已微弱,苏雪儿显是内力不济,指法已见散乱! “铮——”一轮急攻后,忽听一声异响,七弦断一!秋少风百忙中远望一眼,苏雪儿的身形摇摇欲坠,已然支撑不住!秋少风愈加心急,剑法也渐露破绽…… 幸好此时远处有人疾呼:“寨主!二当家醒了!” 冷流一愣,立时住了手。秋少风趁机暗自调息,听着耳边断续的琴声,只怕苏雪儿支持不住。好在听得爱子醒来,冷流也顾不得其便飞奔而去。 见强敌终于离开,苏雪儿猛一宽心,便晕倒在雪中。一袭白衣,宛如落梅。 犹豫了许久,秋少风终是顾不得礼法,将苏雪儿从雪中抱起。细细把了脉,倒也宽心:只是内力不济而已。但她的身体目前不能赶路,也只好听天由命。秋少风心中盘算着,也弹起那一曲《梅花三弄》来。 一弄叫月,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中;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凌风戛玉,欲罢不能…… 静心弹着琴,苏雪儿却悠悠醒转,细听一阵,道:“不好。” “不好?”秋少风住了手,琴声缭绕着散去。 苏雪儿虽脸色苍白,却眼含戏谑:“你的泛音太失高远。泛音当如浮云柳絮无根蒂,可那若隐若现之意境,全被你弹丢了。” 知她是不服自己的琴艺,秋少风也不说什么,只是深深凝视着苏雪儿:“苏姑娘,琴为心声,你的琴声告诉我,你隐瞒了我太多的事情。” 苏雪儿脸色忽地一变,许久,才叹道:“终是瞒不过你。” 心静声即淡,其间无古今 秋少风这才知晓,她要寻找的琴声,就是当年他们二人的合奏。 他和她,七年前便合称风雪琴侠。那时的两人都是年少气盛,恐对方微辱了自己的名头,于是相约以琴技相较。谁知抚琴相对,两人方知对方技艺之精。她的清脆轻盈、他的深沉雄健都被琴师赞为妙绝,双方都生出了相惜之意。 终于,应众人要求,两人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天籁之音让所有琴师惊绝!完美的合奏成就了这一份天作之合,高山流水,琴觅知音,两个人从此相伴江湖,形影不离。 就在那一年的中秋,两人在忘川亭抚琴。却不知为何,二人的合奏始终无法合契。弹到难处,秋少风的琴弦竟根根断裂,一代名琴毁于一旦!正当他们二人心迷意乱之际,一苗女伺机向苏雪儿下蛊,却被秋少风挡下。 那蛊名,叫忘蛊。 从此,他便忘记了她。且每过一年中秋,那年中有关她的记忆也会被全部抹去,无论苏雪儿怎样让他记起自己,都是徒劳。每一年,她都会带他游历琴台,只望他能有所回忆。 这一寻,已是七年。 静静听着苏雪儿清亮的声音,一切疑问都已明晰,秋少风却无以为应。那分明应是自己刻骨铭心的过去,如今听来却似传奇。望着她清亮宁静的双眸,他心中也只是一丝怜惜泛起。 她眸中悲哀依然伤如往昔,他也终是忆不起他们的曾经。 无语相对良久,秋少风仍不知如何开口。思前想后,还是默然取出丝绒换下断掉的琴弦。 眼看着他一如昔日专注地换弦,苏雪儿幽幽叹得一声:“琴弦断了还可再续……” 可情丝断了,还能否再结起?他和她心中同时泛起此问,却都没有说出口。 “我给你奏一曲吧。”自知还要等许久才能气血通畅,苏雪儿淡淡抚起了琴。 是一曲《汉宫秋月》。 琴声幽幽漾起,一曲汉宫秋月,深宫怨女的寂寞冷清溢于阁中。秋少风怔怔看着苏雪儿一点朱唇、万缕青丝,纤纤素手奏出说不尽的哀思。深宫斜阳残照里,长门幽影独徘徊。那琴音一吟三叹,这七年的清抑寂廖都随韵而出。最后一声低音长叹,宛若心语,寂然而逝。 “好琴,好曲。”一曲终了,秋少风一声长叹。 苏雪儿落寞一笑:“若是七年之前,我断弹不出如此哀音。” 秋少风一时无言。望着眼前这个为他而年华逝去的女子,他只有叹息:一个女子的芳华,经得住几个七年的侵蚀? 要破灭多少幻梦,才能懂得世事变迁;要历经多少悲喜,才能知晓沧海桑田;要亲历多少离合,才能看淡物是人非;要独守多少寂寞,才能奏出那一曲《汉宫秋月》。 苏雪儿终是将那一场比武的经过告诉了他。秋少风这才得知,冷泉的重伤,竟真是他刺下的,只因冷泉输时欲劫中途赶到的她为质。而中秋一过,这样重大的事情,却因是与她有关的记忆,便不复存在。 “那你为什么要说是你伤了他?”秋少风脱口问出,虽然他猜得到答案。 苏雪儿淡淡道:“我想让你活下去,想起我。” 秋少风只觉心中一阵愧疚:她如此对他,为什么自己却仍记不起她?一次又一次伤着她的心,一年又一年让她芳华逝去,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她又有什么必要让这样的自己忆起她? 沉吟良久,秋少风终于问出了口:“苏姑娘,若我能忆起你,我会是你的什么人?” “……知音,而已。”迟疑了许久,苏雪儿语声涩然。 “苏姑娘,您为在下浪费七年的时光,这让在下何以为报?知音确是难寻,但您也不必如此放不下过往。” 原以为苏雪儿听过后会有所触动,可她却淡然一笑:“秋少侠,蛊由心生,你虽中忘蛊,忘却谁却由你心来决定。七年的找寻都不能让你破除心障,你觉得真正放不下过往的,是我,还是你?” 随着她的话语,一曲《平沙落雁》响起。大音希声,清微淡远,秋少风只觉得眼睛模糊起来,过去与现在都不再重要。他只想呵护眼前这个淡然微笑的女子,无论这个中秋过后,自己是否还记得起宛如落梅的她。 曲终无异听,响极有馀情 缓缓走向最后一程,忘川亭,那是一切的起始。两人在夕阳下并肩徐行,背影说不出的凄凉冷清。 他已与她约定,若今年还忆不起她,便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从此,天涯各路。不是为他,是为她。 一个人的生命,经不起太过漫长的等待。不如在她厌倦这份爱之前,迫她放手。 可是还未接近忘川亭,森然的杀气便让他们止了步:是冷流! “回去!”知道冷流的目标是自己,秋少风推了犹自发愣的苏雪儿一把,便与冷流战在一起!他知道自己绝非冷流对手,只盼能拖延时间让苏雪儿离开!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可苏雪儿只是呆了一样望着两人对战,竟一动也不动。冷流趁隙向她刺出一剑,她竟似忘了格挡,反而下意识地以身体护住了琴! “闪开!”见她危险,秋少风不顾一切地推开她!手中剑舞得不成章法,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就在顷刻,他不在乎!他只想让她活下去,不惜一切也要让她活下去! 斑斑血迹染红了琴身,看着满身浴血的秋少风,苏雪儿这才仿佛清醒过来,手中的琴铿然落地,她的眼中满是绝望! “少风!” 决然拔剑出鞘,苏雪儿不顾一切地刺向已想罢手的冷流,一如方才的秋少风!秋少风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双眸中写满了哀怨和自责,招招只想取人性命! 那是……为他吗? 她的身影如白梅,幽独超逸在风中飘摇。然而无论怎样紧逼,她始终伤不到冷流半分!一次又一次被冷流逼退,回望为她而伤的秋少风,她终于住手,长剑落地,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一剑还一剑,冷泉既然没死,我也就不杀他!比武之事,从此一笔勾销!”冷冷扔下这一句话,冷流竟自离开了。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秋少风勉强为苏雪儿拭着泪,强笑道:“傻丫头,就算手上没剑,怎么不用琴去挡。” “我、我不敢……你的琴断后你才忘了我,我……我怕琴毁后也不再记得你……” 原来她是想起了那七年前的刻骨往事,原来她不惜以身护琴,只是怕忘却了他。 秋少风叹息着摇首:“不过是一个知音,何苦……” 手渐感到冰冷无力,欲为她拭泪却再也动不了分毫,只听苏雪儿低声哭道:“可是……我们不止是知音,我……” ……为什么……为什么听不到她的声音了……秋少风强自睁大眼睛看着他,只看到她无法误解的口型。 我,爱,你。 往事如落花缤纷飘入记忆,秋少风只觉得阵阵眩晕。 当年他与他,已是江湖上公认的侠侣,但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那种微妙的感情。 她于他,就如天上的星辰一般圣洁高贵,令他不敢触碰。她的琴和剑,都如白梅般,不染一丝人间烟火气。那一个“爱”字,便被她的高贵所慑。是以尽管他们已携手闯荡无二心,“爱”字,却始终不曾说出口。 他却不懂她的心事。一个女子,纵人在江湖,却仍有闺阁之女的矜持沉静,爱意断不肯率先表露。虽然眼神炽热、琴意明了,不闻他亲口说出,她也只能苦候。 这一等,便是几年。 当时的年少气盛还经不起平淡的流年,欲合还分的暧昧让她无法忍受,可偏偏心中又放不下他。 她竟约了苗女为她下蛊,她要忘却他。 本还下不了决心。在忘川亭,一曲《高山流水》却无法合契。她不知道他的心是为她而乱,当他的琴弦根根断折,她终于绝望。她以为,他们的结局已如此琴。 曲毕,苗女依约下蛊,她不曾闪避。忘记他,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蛊物放出,他本是吃惊,见到她的眼神却明白了一切。背叛、绝望、无助……无数悲哀涌上心头,可在蛊物入体的那一刻,他仍是挡在了她身前。 中蛊的那一刻,他选择了忘记她。如果她不曾爱他,如果她不告诉自己她爱着他,纵是相识,亦是枉然。 如今,她终于说出了,我爱你。 望着她已显成熟的容颜,秋少风只悔自己的天真让她苦候了七年。总以为琴音就可以表述一切,却不知一份爱要经得起世事变迁,怎能让意会代替了爱的语言。 模糊的视线中她渐行渐远,脑海中只余她无助的泪眼。 又是一年中秋夜,忘川亭,琴音独舞。 如琴声般清亮的语音再度在亭中响起:“在下姓苏,名——” “雪儿……”久违的名字从秋少风的唇边逸出,光芒在苏雪儿眼中徐徐绽起。 一曲《高山流水》在亭中悠然散开,轻盈似舞玉翻银,缭绕如水墨烟云。天作之合再度临世,一曲绝世之音在忘川回响,典雅隽永。 一曲终了,秋少风又独自奏出一千古名曲,幽怨迷离的琴音和着林下之风,深情细腻。待天籁之音在指间散去,只余亭中那一对璧人携手执琴。 《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