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每当谢晚晴想起那个夜晚,都恨不得撞墙而死。她恨自己为什么意志薄弱,会受蛊惑,继而睡去。否则,以她十岁孩童的无辜,揭下他的面具,也不是不可能。或者不揭下他面具,就央求他带自己走,凭那厮的能力,也不是做不到。 倘若那样,后来的她就不用那么殚精竭虑,还被人耍得团团转。 可事实是她睡着了,且睡得非常沉。等她朦胧意识到周遭,二人一骑已到帝都城门口。 此时正是三更天,照理说,城门断然没有为人洞开的道理。 可今夜不寻常。 城门洞开着,无数的火把燃烧,将帝都的夜空映红。就算站在城外很远处,都可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与哒哒的马蹄声。 面具男轻轻勒马,站在离帝都城门不远处。谢晚晴窝在他怀里,看着帝都洞开的城门像狰狞的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接着一队骑兵从血盆大口里狂奔而出,一律枣红马,铁衣铠甲,背着弓箭,那箭羽是红色的朱砂羽。 “帝都西大营都出动了。”面具男自语道。怀中的谢晚晴一惊,董青文介绍帝都情况时,特意提到过帝都驻防。这西大营是帝都驻军精锐,传承当年董家军遗风,精于追踪,骑射,无论是协同作战,还是单兵作战,都堪称完美。更重要的一点,西大营统率是她大哥谢辰华。 这帝都几大驻军,都是皇帝直属。除非御笔钦批,否则决计不会有所调动。今夜为区区一个刺客,或者自己会如此劳师动众?如果不是忌惮董家人,那么在自己身上势必有阴谋。 谢晚晴一想,浑身凉意顿起,越发不想回去。于是赶紧啧啧嘴,装着睡梦中翻身,换个姿势,将头埋进面具男的怀里。 羽翎感觉到怀中女娃异动,低头看她,在这如雷奔的马蹄声中,居然能睡得风生水起。 “你也算极品,这样都能睡得着。”他轻笑,怔怔注视着怀中的女娃,她太与众不同。狡黠算计与无辜居然能同时出现,她的智慧似乎超出她的年龄,并且超越她所生长的环境。虽然她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不过到底是个女娃。也会累吧。否则此时怎会睡成这般?他不自觉露出一抹宠溺。 那队骑兵渐近,看见站在城门外的二人一骑。为首一人一挥手,身后骑兵勒马,动作整齐划一。 “咦?羽公子回来了?”为首那人朗声打招呼。 “原来是驸马爷,深夜出动西大营,这帝都有大事?”羽翎略一抬头,语气极轻。抬眼略略打量尽在咫尺的西大营精锐骑兵,那种严明的军容气质弥散出来。这种气质,他在当年接受徳启帝检阅的董家军身上见过,可惜董家已是萧月国伤口上最浓的一道,是羞于启齿的那一道。 谢辰华略一拱手,道:“今夜帝都惊现逆贼,掠走群芳谱新贵。谢某改日再请羽公子把酒言欢。”说着,便招手示意手下继续前行。 马蹄声渐远,谢晚晴轻吐一口气。如果大哥没有发现她,那么她就可以找机会编造一个受虐小妾之女的故事,将琼瑶奶奶的那套发挥到极致,想方设法让这个羽公子带自己走。哪怕就给他当个丫鬟什么的,总比留在谢家强。 因为方才看到西大营,再想到徳启帝的赐名,还有那群芳宴,以及当时徳启帝赐名时,眼中的癫狂。她已然很清楚:哪些信息已表明她将来的婚姻与皇家有关。 皇家处处都是茶几,放的全是杯具。她可不想去折腾。 可是故事的发展总不遂人愿。就在谢晚晴暗自庆幸谢辰华离去时,他又带人折返,将这他们团团围住。 谢晚晴听见马蹄声去而复返,心内哀鸿遍野。 而正在思量如何捉弄装睡的羽翎扬起脸,银质面具寒光一闪,徐徐地说:“不知驸马爷有何见教?” “不知羽公子怀中之人是谁?”谢辰华拱手问。 “我娘子。”羽翎气定神闲地说。 谢晚晴闭着眼,差点三呼万岁,暗叹这厮也算是演戏的好对手。 “羽公子总爱说笑。这分明是个小娃。”谢辰华笑着,不停打量着羽翎怀里的女娃,可惜她的脸埋在他怀里,看不清是不是自己的meimei。 “小娃怎了?我订的娃娃亲,不行么?”羽翎不悦地说,缓缓扫视周围。众人顿觉寒光一闪,不觉后退一步。 谢辰华也知晓这帝都四少中的羽公子为人最是古怪,功夫很高,背后势力又不详,但江湖人士、朝堂之内却都要买他几分面子。尤其是他那的左手字,遒劲飘逸,文人雅士皆喜,千金为求。平日,他是尽量少得罪这类公子哥,但今日皇上下了死命令,让他务必找回自己的meimei,否则便斩他。 想到此,他不由得苦笑,自己好歹也是当朝驸马,却要因为一个非正室生的小女娃掉脑袋。他用力摇摇头,从马上翻身而下,向羽翎深深鞠躬,道:“羽公子,在下今夜是立了军令状,寻找群芳谱新贵,所以必须要查看,请恕罪。” “群芳谱?”羽翎心里一沉,他算到皇帝会给她赐名,可没算到会让她一个小妾的女儿去参见群芳宴。难不成徳启帝也知晓她是谁的女儿? “不错。实不相瞒,今日被掳之人乃是谢某三妹,是个十岁女童,皇上刚刚下令赐名谢颖华,并下了群芳贴。”谢辰华恳切地说。 “那驸马爷理应追刺客,你这样围着本公子是何居心?”羽翎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策马欲往前行。 谢辰华拔剑挡住羽翎,周围西大营的人也纷纷亮出兵器。 “驸马爷是想与我羽公子为敌?”他不悦地说,杀意顿时弥散。或许借此明目让谢辰华消失,这家伙无论将来是跟着谢朝英干,或者投靠丈母娘,都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今夜关乎西大营第一骑众兄弟的性命,若羽公子执意不肯。谢某只好得罪了。”谢辰华也不是省油的灯,宝剑在手,人多势众。 羽翎正要抽出剑时,谢晚晴抱住羽翎,睡眼惺忪地问:“相公,可进城了?” 是的,她想要自由。但不想有人因她而死亡。此番的形势,她可清楚得很。羽公子功夫高,谢辰华必死。这谢辰华好歹是这具身体的哥哥。再说她最不愿羽公子背上弑杀朝廷官员的罪名,即使从他衣服的香味判断,他亦是贵族出身。但今夜,皇帝出动的是西大营,到底不同。 所以权衡再三,她决定回到尚书府。关于自由,活着,总是有机会的。她不想自己沾染鲜血,背负人命。 羽翎一怔,这丫头演哪出?不过既然她想演,自己总得配合一下吧。于是他将她往怀里一搂,轻柔地问:“可是这群杂碎吵醒你了?” 谢晚晴扭头一看,装着非常吃惊的模样,快速将头埋进他怀里,怯生生地说:“相公,他们会杀我们吗?” 只消这惊鸿一瞥,谢辰华便可看清她的容貌。果然,谢辰华惊喜地喊:“红玉,我是大哥。” “大哥?”谢晚晴死死抓着羽翎的胳膊,慢慢转过头看谢辰华,狐疑地问。 谢辰华惊喜万状,兵器一丢,往前一步,喊道:“红玉,你不认得大哥了?” 谢晚晴睁着迷蒙的双眼看着他,没有立刻相认。 羽翎竭力憋住笑,将头埋在阴影里,觉得该配合她一下。所以轻柔地说:“我娘子刚从贼人手中脱险,有点恍惚,驸马爷别见怪。” 谢辰华也顾不得对方是羽公子,只是深深鞠躬,说:“谢某替西大营第一骑的兄弟以及谢家感谢羽公子救下舍妹。” 羽翎一摆手,不悦地说:“此乃本公子的娘子,与你何干?再说就算是你meimei,这番阵势,岂是感谢之意?” 谢辰华示意手下退开,耐着性子提醒道:“羽公子,红玉是有群芳贴的。” 这有群芳贴意味着她可能是太子妃,下一任的皇后。 “她是我娘子,不是什么红玉。”羽翎看看谢辰华,心想反正最近生活挺无聊的,这么有趣个丫头要跟自己演对手戏,为生活增添乐趣,多好啊。 “对啊,我不叫什么红玉。皇上说我只有名字叫谢颖华。”谢晚晴双眼迷蒙地说。 骑兵们一听,忙垂首恭请,异口同声:“请谢小姐跟随尔等回府。” “相公,我不认识他们?”她抬眼,楚楚可怜地望着羽翎。既然这厮说自己受到惊吓,那是不能随便恢复滴。 羽翎抿着唇轻笑,很无可奈何地对谢辰华说:“驸马爷也看到了。不是我不肯将她交给你们。而是我娘子这般光景,羽某实在不很放心。”说着,还像抚mo猫咪似的,轻拍谢晚晴的背。 西大营的众将士一看,纷纷作了经典的擦汗动作。这羽公子也太狂了,明知是群芳谱上的人,居然还敢一口一个娘子,甚至还动手抚背。这罪名不说是谋逆,至少也是亵du皇家。开玩笑,跟下一任帝王抢女人。 谢晚晴将头埋在他怀里,被他那么一拍。顿觉恶寒丛生。这家伙方才要抱她时,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番天人交战的模样么?此番怎么又是一副色狼举动? “谢某知晓羽公子素来爱开玩笑。舍妹乃群芳谱之人,还请羽公子莫害了她。”谢辰华言辞恳切,用非常真挚的目光看着这传闻中不近女色的羽公子。他一袭白衣,翩然在马上,手中抱着粉雕玉琢粉裳女娃,正悠然自得地看着他们。 “羽公子……”谢辰华按捺住性子,喊道。 谢晚晴为他一阵哀叹:真是可怜的娃,遇上这么个比自己更能装的人,也算他谢辰华的造化了。 羽翎看谢辰华那样,瞧瞧天色也不早,明早还有大事,迟了恐生变。于是,他竭力忍住笑,轻柔地说:“娘子可记好,相公叫羽翎,人称帝都四少羽公子。相公今日有事,你且先回,改日定来找你。” “相公不要颖儿?刚才那坏人抓着我,你叫我别怕,说有你。现在又有坏人,可相公却要将我送给他们?”谢晚晴嘤嘤哭泣,拉着他的衣襟在脸上擦啊擦。 众人再度抹汗,万分同情这孩子,竟被那贼人吓成这样。 羽翎不由得笑了,安慰道:“相公明日来找你,说话算话的。” 谢颖华止住哭泣,扑闪着大眼睛,惊喜地问:“真的吗?” “羽某言出必行。江湖皆知。”他笑,露出整齐的牙齿。 谢晚晴心不由得漏一拍,这男子光看这唇与下巴,再加上这清新的气息,说那面具下不是一张美若神人的她,打死她都不相信。她有些犯花痴。 忽然,他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说:“好啦,别装过火,否则容易露出破绽。” 谢晚晴无辜地看着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唇边的笑意更浓,然后谢晚晴递给谢辰华,半威胁地说:“好好看护我娘子,若有闪失,便是与我羽某为敌。” 说着,他也不等谢辰华答话,转头问:“娘子放心了吧?” 谢晚晴依着谢辰华冷冷的铁衣,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直到他飘飞的白衣消失在城门那边。她情绪低落下来,任谢辰华抱着自己进城,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她习惯性地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她觉得好累,来这里几个月,要处处提防,每天都要演戏。如今这戏恐怕是要越演越大了。她抬头看着马车外,那轮清幽的圆月,感觉自己就像暗夜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前不见灯塔,后不见海岸。左右是狂风骤雨。莫非,上天让自己来到这里,便是注定让自己不得安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