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苏门答腊岛棉兰市。
叶嫣然好不容易搭上去利瓦的车,在之后颠簸的几个小时里,她的信心在不断动摇。一个叫作后悔的念头,不断在她脑海中打转。
她在想,在没有确实的消息证实方成在利瓦的情况下,仅凭一张小小的咖啡证书,就跑到利瓦来这个决定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就在临登机前,她才临时抱佛脚的查到,利瓦只是猫屎咖啡的出产地,咖啡豆,后期的烘焙和包装过程要在巴厘岛完成,也就是说巴厘岛也可能是方成的目的地。
但现在再想这些,似乎已经有些多余,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利瓦没有,再想办法转机巴厘岛。
六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利瓦,叶嫣然一下车就抱着一棵大树吐得稀里哗啦。
“你没事儿吧?”同车的一个印尼小伙儿,用非常蹩脚的国语问她。
在经过出租车事件后,叶嫣然对这种来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关心,特别抗拒。她摆着手,表示自己不要紧,丢下一句“Thanks”匆忙离开。
走在利瓦的街头,叶嫣然很快发现虽然利瓦是个名符其实的咖啡农村,随处可见咖啡农拿着咖啡豆出来晒,但当问到猫屎咖啡的时候,却个个摇头。
她顶着炎炎烈日走过一个又一个咖啡园,一路问下来,只觉得口干舌燥,一阵阵头晕。这时,她在一处农户门口看到了刚刚同车的印尼小伙儿。
他依旧用蹩脚的国语道:“我有,Kopi/Luwak。”
难道这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叶嫣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好运,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小伙儿看出她的不信任,指了指院子里正在晾晒的猫屎咖啡,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叶嫣然看到一条条的猫屎咖啡,悬着的心才渐渐落下,而真正安下心来,是在看到小伙儿的太太从房子里出来之后。
“我太太。”小伙儿的手搭在女人肩上,憨厚的向叶嫣然介绍。
小伙儿姓Enon,叶嫣然姑且称他们夫妻为enon先生,enon太太。
通过中英文夹杂的对话,以及适当的身体语言,叶嫣然了解到,这整个区域里只有两户人家有猫屎咖啡,而且他们都会刻意保持低调,以免招人妒忌。而enon先生就是这其中的一家。
叶嫣然问他这两天有没有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过来找猫屎咖啡,enon先生表示他刚刚从外地回来,并不清楚,转头用当地话问enon太太。
看到enon太太连连摆手,叶嫣然心中的失望在逐渐扩大。
Enon先生看出她情绪的变化,主动提出帮她去村里打听。
而enon太太大约以为她是来千里寻夫的,温柔的目光中透着几分戏谑,因为语言的关系,叶嫣然只能保持沉默不去解释。
Enon太太用手势示意邀请她品尝新鲜的猫屎咖啡之后就在院子里忙碌起来。
在经过捣豆、筛豆、炒豆、舂粉几个步骤后,粗砺的咖啡粉被放进特制的竹簸萁里筛出细粉。
而冲泡的过程没有咖啡厅里的那么讲究,而随意的将大约两勺咖啡细粉放进玻璃杯中加入少量白糖,直接加入暖水瓶里的开水,搅匀。既没有水温的讲究,也没有压力的要求,甚至没有滤纸来滤渣。
叶嫣然端着这杯被称为世界上身价最高的咖啡,却完全找不到一点儿矜贵之感,可见很多时候,环境决定感受。
她从来不是一个咖啡的爱好者,无论咖啡也好,茶也罢,对忙于工作的叶嫣然来说,就只有提神醒脑这一个作用,她没有时间去好好品味和享受其中的味道。
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从闻开始品味一杯咖啡。
咖啡的香味浓郁,入口的味道却并不厚重,带着淡淡的黑巧克力的味道,她很难相信方成就是为了这样一杯看起来如墨汁的东西,从香港的五星级酒店退房飞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她开始盘算飞去巴厘岛再试试运气。
不久enon先生回来了,他问过许多农户也去了另一家出产猫屎咖啡的咖啡园,没人见过叶嫣然所描述的那个男人。
人生,失望总是在所难免。
叶嫣然准备告辞离开,enon太太却拉着她,叽哩呱啦的说了一通。
Enon先生笑着道:“她在留你吃饭呢。留下来吧!好不容易来了,你不想看看真正的麝香猫是什么样子吗?晚上带你去咖啡园看看。”
叶嫣然盛情难却,也就留了下来。
晚饭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晚上八点,enon先生招呼叶嫣然出发。
夜晚的咖啡园宁静、幽暗,咖啡树在月光下树影斑驳,叶嫣然打着手电筒跟在enon先生身后,走得小心冀冀。
Enon先生和她说,麝香猫的习性是在夜晚出来觅食,这时它的攻击性也是最强的,所以要特别小心。
咖啡园里漆黑一片,叶嫣然和enon先生四处寻找都不见麝香猫的踪迹。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两个人就走散了。
寂静而陌生的环境让叶嫣然心生胆怯,她又不敢大声呼喊enon先生,怕影响了他要捕捉麝香猫的大计。
为了提高猫屎咖啡的产量,enon先生会捕捉一些野生的麝香猫回去人工饲养,今晚他也有这个打算。而麝香猫很怕人,如果发出的声响过大,极有可能惊走它们。
叶嫣然只得一个人静悄悄的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现在她已经完全没心情看什么麝香猫觅食了,她只想尽快找到enon先生,然后离开。
这时,身旁的树丛中突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下意识的向后倒了一步,一脚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这一系列的事件如果发现在白天根本不值一提,然后发生在眼前这个情景中却着着实实让她心中一惊,惊呼声未加思索的从喉咙中溢出。
与此同时,一只大手从身后绕过她的脖颈死死的捂捂住她的嘴,将那一声惊叫堵在嘴里。
“嘘!”带着强烈荷尔蒙味道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耳边,令她更加惊慌,奋力挣脱,同时无比后悔没将阿怪给她的防狼装备放在手边。
“别动,看那边。”耳畔的男声低哑而温和,让她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恶意。
叶嫣然顺着男人下巴示意的方向看去,就在身旁不远的一棵咖啡树上,一只身形瘦小的麝香猫正在享受它的咖啡大餐。
这个鼻子尖尖,形态有些似果子狸的小家伙,正在树上挑捡着最成熟最香甜的咖啡果放进嘴里,专注中透着慵懒,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此时,男人早已放开叶嫣然,两人都被眼前这个小家伙所吸引。
一只大网从天而降,干净利落的将这只麝香猫收入网中,跟着enon先生从树后绕了出来。
“你放开它。”叶嫣然身后的男人如箭一般冲了上去,要抢enon先生手中的猎网,无论enon先生如何解释他并无恶意,只是将这个小家伙带回去饲养,男人都坚持要抢回麝香猫让它回归自然,两人很快纠缠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叶嫣然认出那男人正是她此次行程要寻找的人:方成。
有时男人打架就象两个固执的孩子,叶嫣然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分开,转头他们就又纠缠到一起了。
方成的态度很简单,野生动物就应该放生在野外,让它们自由成长,任何捕捉谋利的行为都是可耻的,不可原谅的。
Enon先生就一直强调这些麝香猫会得到他很好的照顾,他不仅会选最好的咖啡果给它们吃,还会喂食香蕉、木瓜等新鲜水果,甚至为了保证它们的健康会定期喂食复合维生素,这样的生活其实比它们在野外还要舒适。
不同一个频道的人之间的争论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最后方成气冲冲的拉着叶嫣然离开了咖啡园,嘴里还叫嚷着:“野蛮人,这就是个野蛮人!咱们不要理他。”
方成租的车就停在咖啡园外,他将叶嫣然拉上车,一路开到酒店门口,那股意难平的火气才稍稍平复。
方成从车上下来,很随意的问道:“你住在几楼?”
“我没有预订房间。”
方成愣了一下,不客气地道:“那现在订吧,这里只有这一家酒店。”
叶嫣然有些无语,技术男,不善交际,就是这样为人处事的吗?虽然他说的话没错,但是那语气和态度,听起来怎么都让人别扭。
她闷头去前台,办好手续,拿了房卡,一回头方成早就没了踪影,这个人生生把自己拉到这里,然后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
叶嫣然还想借着大家一路从咖啡园跑到这里的那点交情,与方成拉进一下关系呢,没成想人家一点儿机会都没给她。
到现在她除了知道方成也住在这家酒店外,对他的行踪依旧一无所知。
第二天,叶嫣然早早起来,她担心方成不知道什么时候退房离开,所以要早早到酒店一楼的咖啡厅占具一个有利的位置,盯住他。
没想到,她刚刚走进咖啡厅,就看到方成精神奕奕的坐在落地窗前,手里捧着一杯咖啡。他看到叶嫣然,很主动的挥手与她打招呼。
叶嫣然在他对面坐下,侍者马上走了过来,她要了一份和方成一样的早餐,又点了一杯曼特宁手冲咖啡。
上餐的速度很快,而叶嫣然完全没有想到要如何与方成展开话题,她不是一个太善于交际的人,比较喜欢单刀直入,有事说事的相处模式。可眼下的情况,她患得患失的不敢贸然行动。
方成看着叶嫣然眉头不皱的喝下大半杯曼特宁,突然道:“很少有女孩子象你一样喜欢这种咖啡。”
叶嫣然将视线从窗外移到方成的身上,有点儿搞不清他的意思。说实话,她之所以会选曼特宁,完全是因为它是苏门答腊的特产,再无其他。
方成看到她那茫然未回过神的表情,以己度人的问道:“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享受这杯咖啡了?”
叶嫣然摇了摇头,“没有,我刚刚走神儿了。我总是这样,自己就灵魂出窍了。”
方成笑道:“我有时也会这样,特别是有一杯好咖啡在手的时候,那种平静、放松的感觉会让我暂时忘记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叶嫣然知道方成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她搜肠刮肚的回忆着在网上了解到的咖啡知识与文化,想投其所好的聊下去。但同时她也明白,以她那临时抱佛脚的浅薄认识,谈下去只会自暴其短。
她弯起唇角露出恬静的迷之微笑,鼓励方成继续说下去。她记得曾听人说过微笑是最好的社交,甚至有人在商务谈判中专门找上两个笑容甜美的助理,用微笑来征服对手,而事实也证明行之有效。
果然方成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我真没想到你会喜欢曼特宁,有人称它为男人咖啡,它那种独特而浓郁的味道,带着一种恣意驰骋于旷野的苍凉,那种苦到极致透露出的甘甜,只有真正充满经历的人才懂得欣赏。”
叶嫣然依旧保持着那充满鼓励的微笑,看着方成说起咖啡时,眼中跳耀的光芒。
方成轻笑了一声,视线飘向窗外,悠悠地道:“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喝咖啡完全是因为受到别人的挑衅。当时有人拿着小小一杯黑色的饮品对我说,如果是真汉子就喝了它。
我二话不说就一口饮了下去,它那又浓又苦的味道几乎令我吐了出来。但我不服输的个性,让我忍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杯苦得要命的饮料叫Expresso。之后,为了完全征服它,我几乎每天都要喝上几杯。
我以为自己征服了咖啡,但原来不是,是我被咖啡征服了。”
他微笑的望着叶嫣然,似乎在鼓励她说出自己与咖啡的故事。
叶嫣然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她垂眸望着杯中那深棕色的液体,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不懂咖啡,我只知道它可以帮我对抗疲劳,继续没日没夜的工作。我喝很浓很苦的咖啡,仅仅因为那里面拥有更多的咖啡因来令我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
说出这番话之前,她想到了她最讨厌的一类客户,不懂装懂的客户,他们用他们在网上或家居杂志上看到的一知半解的装修概念与风格与她进行交流,拿出一幅我是内行,你别想蒙我的架式,实际上说着的完全外行的话。
这一类客户是最令人生厌的,而在他们那自诩内行,不可理喻的要求下完成的装修,往往是最惨不忍睹的。
而这个跳跃而发散的联想,令她临时决定坦诚自己的无知。
方成的脸上现出一瞬的错愕,“那你昨晚去咖啡园并不是出于兴趣?”
“我是去找你的。”叶嫣然决心实话实说,与其用自己不擅长的套路,不如干脆做自己。
方成静静的凝视着她,眸光中看不出喜怒。
叶嫣然索性掏出名片,双手递上,“我是代表尚诚装饰公司来找您洽谈……”
她的话儿还没有说完,就被方成用手势给拦住了,他把玩着手中的名片,前前后后反复看了又看,最后抬起头来。
“两个问题:一、你作为室内设计室来和我谈材料供货问题,你们尚诚的分工未免太过随性了吧?二、埃瑞德在各省都已经签订了独家代理,你没必要山长水远的跑过来找我。”
方成将名片丢在桌上,起身要走,叶嫣然有些着急了。
“方总,您可能还不太了解尚诚装饰公司,它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全国连锁企业,在全国35个主要城市都有自己的分公司,这样一家大型的室内装饰企业,我认为绝对值得埃瑞德跳过代理商这一中间环节,与尚诚直接达成战略合作关系。”
“与尚诚总公司合作……”方成顿住,缓缓的坐回座位上似乎在权衡,眼中一道精光一闪而过,“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尚诚为什么会派一个分公司的室内设计师过来代表总公司和我谈合作?你不觉得这样的安排过于诡异吗?”
“……”代表总公司将尚诚35家分公司全部扯出来谈确实是叶嫣然情急之下临时起意,欧尚不知道,尚诚总公司更不知道。可只有这样,她才有足够的筹码将方成留下。
至于如何说服欧尚,再让他去说服总公司这些事,叶嫣然还未及细想,但可以肯定这次如果谈判成功,对尚诚来讲有利而无害,这样的结果,她相信欧尚不会反对,说不定自己还变相帮他在总公司高层那里加了分。
只是她要如何让方成接受由自己一个设计师来谈合作这个设定呢?
就在叶嫣然还没想好要如何应答的时候,方成突然道:“叶小姐,你根本没有得到尚诚总公司的授权,对吗!”
方成并没有打算给她辩驳的机会,就紧接着道:“你这样贸然的来找我,没有数据资料,没有合作方案,没有公司的支持,到底是为了什么?叶小姐,我看你平时工作应该也是个严谨的人,是什么让你方寸大乱?魏晓东?”
他就这样轻轻的吐出“魏晓东”三个字,杀了叶嫣然个措手不及。
她错愕的望着他,“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知道一些,他给我看过你们的照片。你是他的未婚妻,你们应该很快就要结婚了。你现在过来拆自己未婚夫的台,想必你们之间出现了一些不可调节的矛盾。但是叶小姐,埃瑞德不是你发泄私人情绪工具,更不是你达成某种目的的砝码。”
方成的声音很轻,淡淡地没有情绪,但话中的含意却很伤人。
叶嫣然有些恼了,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藏起这份恼怒,用同样淡然的态度应对自如。可这些日子以来,她被各种各样的压力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而方成那不屑一顿的态度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让她的自制力全面崩盘。
“谁给你的权利,让你这样武断的评价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把工作当作发泄私愤,要胁他人的筹码了?”
方成的态度依旧是那种欠揍似的淡然,“两只眼都看到!”
“近视就配眼镜,眼瞎就尽快就医,说不定还有得救!”
叶嫣然愤然起身,可屁股刚离开椅子,她就后悔了。这么冲动,难道是想空手而回,从此告别室内设计,让魏晓东小人得志吗?
象她这种高冷的知识女性,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自尊心太强,此刻虽然肠子都悔青了,但身体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
在她从方成身边一越而过时,方成拉住了她,“把话儿说清楚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