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太吃惊,似乎已经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可是那双眼睛隐匿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一点也看不清他的心思,只是沉默着。
周围也很安静,有一种异样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般,连往常熟悉的涛声都听不见了,当他站在我面前,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一起一伏,仿佛他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的上前一步,走到我的面前,却是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小慕风,轻轻道:“我以为,你不会想要这个孩子。”
我的睫羽微微一颤,抬头看着他。
“我以为,你会因为恨——恨那个人,而放弃这个孩子。”
是的,我的确曾经想过放弃,他的出现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而这一路上,我经历了那么多,尤其在误会了凌少之后,我的确有过冲动的想法。
可我终究,没能下手。
“我的确不想要他。”
一听见我说这句话,他的指尖微微一颤,眼中也透出了痛苦的神情,连呼吸都沉重,过了很久,才哑然道:“那你为什么——”
我低头,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一个孩子被母亲放弃的滋味。”
在望云殿的八年,有昊炎时刻相伴,也有每一年父皇的探望,可我最最期盼的,我说不出口,我期盼那个静守在佛堂前的女人能有一点慈悲心肠,来看望她的女儿,因为我每一天都会攀在墙头等她,手掌在粗糙的石面上磨破,鲜血染红了整整一块青石砖。
可不管怎么痛,她都没有来。
“我被抛弃过,所以我不想抛弃自己的孩子。”
他默默的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声音却已经有些颤抖了:“那么——你问这个问题,是不是你已经,已经原谅——原谅那个人了?”
我的心微微一颤,听着他近乎卑微的口气,不知为什么,一点淡淡的痛从心底里涌出。
“你是不是,可以原谅他了?”
“……”
“原谅他对你,做过那样的事?原谅他,曾经那样伤害过你?”
“……”
“你是不是,已经可以原谅他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也越来越轻,好像真的恨不得将自己卑微到泥土里,不知为什么,想起当初在青龙大殿前,夕阳下那个高大的身影,剑眉如墨,凤眼入鬓,凛然傲气跃然眉宇间,回想起那个人,心里一阵酸涩。
是谁,把他一步一步的推进殇阳城的火海的?
他给了我一生中最深的痛,可我呢,我给他的,又有多痛?
我慢慢的抬起头看着那张面具,有些哽咽的开口:“我——”
可话没说完,突然,江面上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涛,猛的涌向这艘船,我还没反应过来,鬼面已经冲上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小心!”
猝不及防的被抱进一个熟悉的怀抱,我一时间都傻了,脸颊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冰冷的江水涌来淋了他一身,可他紧紧的护着我,一滴水都没有沾上,反倒是那滚烫的体温,让我有些发呆。
这时,他才低头有些紧张的看着我:“没弄湿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被淋湿了全身,连头发也有些散乱,水珠沿着冰冷的面具滴落下来,落到了我的眼睛,缓缓下滑,如同一道泪痕。
这一瞬间,他看着我,似乎也呆了。
不知这样傻傻的对视了多久,好像隔世重逢一般,明明那么熟悉,曾经水乳交融,现在却有那么陌生,好像我们的怜惜是隔着万重山的那一根丝线,不知什么时候会断,不知什么时候会再也无法相会。
他低头看着我,那目光闪烁得好像随时都会碎掉,一只颤抖的手慢慢的抬起,轻轻的抚上了我的脸颊,那力道,好像生怕会一不小心将我碰碎,又好像害怕,害怕下一刻我就会推开他,害怕这是最后的亲近。
“行思……”
那暗哑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时,分明带着一点哽咽。
曾经,在鬼谷最危险的时刻,我听见过这个声音情急之下叫我“行思”,但这一次,却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才叫出的,却仿佛,已经隔世了。
“我……”
“啪啪啪啪!”
一阵掌声突兀的响起,让我和他从这一场迷梦般的对视中突然清醒过来,一回头,就看见水寻幽慢慢的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那张绝美的脸上带着一点讥诮的表情:“好温柔,好缠绵,真是缱绻情深啊。”
我眉头一皱,这个时候她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可我还没仔细想清楚,就听见她冷笑着道:“弥真,现在你还不信吗?如果你还不信,那就只能证明,这个轩辕行思,真的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了。”
我的心一沉,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的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当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瞳已经全黑了。
“你什么意思?”
“哼,”水寻幽冷笑了一声:“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很佩服你,凌楚风死了,你能勾引弥真,弥真娶了我,你还能让鬼谷的余鹤为你卖命,现在余鹤也不见了——终于轮到他了。”
我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今天把余鹤的下落告诉南宫,的确不是件明智的事,有余鹤在,至少能压制住水寻幽,可现在我身边只有身后这个男人,就算加上侍卫和影卫,对付这一对武功绝顶的夫妻,不一定有胜算。
他们,是打算鱼死网破吗?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南宫已经一步一步的走了上来,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看向了抱着我的鬼面。
“是你!”
他的声音那么低沉,好像刀锋一般,连我也感觉出里面的寒意了。
“果然是你!”他一步一步的逼近,咬牙道:“寻幽一直在提醒我,说如果你还活着,你一定会想办法回到她的身边。我早应该想到了,在鬼谷你就这么紧张她,还有那套专门克制我的剑法,当初,她和关关比剑,也是你教给她的吧?”
这一刻抱着我的那双手臂也僵硬了一下,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的,干涩的开口——
“南宫。”
“果然是你!”那两个字一叫出口,南宫的眼中立刻透出了暴怒的光:“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答应过你,要保护她。”
“还有呢?!”
“永远,永远不强迫她,永远不伤害她……”
“不错,永远不强迫她,永远不伤害她!”南宫咬着牙看着他:“你答应了我,所以我把她留在了宫里,我相信你会善待她,可是你对她做了什么!?”
“……”
“你对她做了什么?!”
南宫的怒吼声彷如震雷一般,直直的刺进了人的心里,看着他近乎疯狂的愤怒,我突然间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这就是当初,他和他的约定?
永远不强迫我,永远不伤害我?
这就是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就这样离开青龙皇宫的原因,那个时候他武功尽废,无疑废人,所以他将我留下,他要那个男人保证,要保护我。
可是,就在那天夜里……
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眼前闪过了一道寒光,我一抬头,就看见南宫的手中慢慢的抽出一把长剑,在夜色中如一泓冰寒之水,光芒四射,慢慢的,剑尖指向了我身后的这个男人。
“如果你还记得这个约定,那么你就应该还记得,我说过——”他咬牙,森然道:“如果你伤害她,我不会罢手。”
他的话音一落,宽大的甲板上立刻出现了数十个身影,全都涌了上来,警惕的:“太后!”
是影卫,凌四他们一看到利刃,就立刻现身了,但这一刻,也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毕竟举剑的是南宫,如果他要杀什么人,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能阻止他。
长剑如冰,在他稳如磐石的手中直指着我身后的人,一点一点的逼近。
而身后的这个男人,连呼吸都没有了。
寒光一闪,只见南宫的手腕一抖,长剑运足劲力,如同一条出穴毒蛇,狠狠的刺破长空呼啸而来,剑尖直刺向那个人的胸膛!
“不!”
就在这一瞬间,我猛的一个转身,展开手臂拦在了他的面前。
南宫猛的睁大眼睛,手中长剑带着雷霆之势,几乎停不下来,眼看就要刺穿我的身体,他目眦尽裂,突然怒吼一声,所有的力量全部收回,剑尖硬生生的停在了我的胸前。
千钧一发!
我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刚刚那一幕如此熟悉?好像曾经发生过?
南宫举着剑,也是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我,这一刻,他原本稳如磐石的手也颤抖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行思,你保护他?”
“……”
“他这样伤害你,你还要保护他?”
“……”
这时,他的目光突然变了:“你——爱上他了?”
听到那个字的时候,我和身后的那个男人都同时颤抖了一下。
不,我没有,我不会再对任何一个男人动感情,因为我的心已经跟着那个男人,被关进了东陵,不见天日,我只是——
“我不能看着你杀他。”
“是吗?”
南宫看着我,脸上一片冰冷。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我突然感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刺进了胸口,一瞬间好像把我全身的血都冻成了冰。
我睁大眼睛,看着胸口那把剑,已经刺进了我的身体,一阵撕裂般的痛袭来。
这——怎么可能?
我不敢置信的慢慢抬起头,眼前那个男人也是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看着我。南宫,他怎么会,怎么会——整个世界都好像因为这一剑扭曲了,山摇地动起来。
不,不是好像,是真的!
真的山摇地动起来,我们脚下的船剧烈的摇晃着,他手中的剑不受控制的越刺越深,我几乎听到了血肉撕裂的声音。
胸口的剧痛越来越重,我刚想要惨叫,可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了什么——
也是这样的深夜,也是这样的一剑穿心,也是这样的地动山摇……
为什么这么熟悉?!
好像,好像这一切曾经发生过?
如果,这一切真的曾经发生过,发生在我身上过,可我的胸口并没有剑伤,有剑伤的那个是——
脑海里突然涌出了许多东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一样,我一时间完全承受不了,待要惨叫,却被一口腥热的东西堵住了咽喉,一张嘴,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喷了南宫一身的殷红点子。
血!
“行思!”身后的一声低吼突然响起,而就在这同时,南宫猛的一抽剑!
漆黑的夜幕中一片血红染上了我的眼睛,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好像被抽去了什么,看着鲜血从胸口喷洒出来,那种刺骨的痛好像要把我的人都刺穿一样。
我看着南宫一收剑,好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可还没来得及走近,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船身好像都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怎么回事?!
我被颠簸得根本站不稳,跌跌撞撞的一下子撞到了大船的围栏上,一转头,就看到船尾一个巨大的黑影,定睛一看,竟然是一艘大船!
那艘船,正在撞我们的船!
这一段水域已经临近虎跃峡,水流特别湍急,像那艘大船的速度会比我们快好几倍,而我们的船上人手原本就不够,因为刚刚这里发生的事,所有的人全都赶到了船头,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后面有一艘船正尾随着我们!
而夜幕中,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船头,她的手中举着强弓利箭,正对准了我!
奚玉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