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听错了。这是一个皇后说出来的话?我是宇文泰的妻子啊。
伽罗看着我,缓缓地,缓缓地说:“这便是方才我问夫人那句话的用意。父亲在世时最疼爱的孩子便是我,他亦被我视为生命中比夫君更重要的男子。我年幼时,常见父亲一人在书房里,一遍遍描摹一个女子的画像,可那女子却不是我阿母。我母亲崔氏虽然是父亲的正妻,但是我们全家亦十分清楚,夫人才是父亲一生无法忘怀的挚爱。父亲当年被宇文氏逼害而死,连下葬都不敢声张。如今既被主上追封,自然是要重修陵墓。许多年前宇文泰横刀夺爱强娶了夫人,造成夫人与我父亲一生的遗憾。现如今我已身为国母,有足够的能力扭转乾坤。只要夫人点头,本宫便可让夫人的名字从宇文氏的族谱上消失,出现在我独孤氏的族谱上。我亦应承夫人,待夫人百年之后,可与我母亲一起随葬父亲于主室之中。这也算是,我为父亲了却一桩心愿。”
静静的,静静的。思维纠结,又似空白。隐忍着,将一切恩怨网罗在密不可见的心底,孤凄屏息,独守一隅。
我深吸了一口气,离开窗边,重新坐到软榻上,缓缓说:“当年虽是宇文泰用权势威逼强娶,但你父亲亦并没有全力护得我周全。我也想一生只侍奉他一个男子啊。我求他带我走,他说他没有退路——你父亲早已放弃了我。”
多少年来,这样的想法一直被我紧紧压在心里,惟恐一说出了口,就成了事实——
可那早已是事实了!
在建康时,我去找他,是希望他不顾一切带我走的!
在长安时,我偷偷去见他,是希望他抛下一切带我走的!
可他不肯啊,他不肯啊!!
我捂住脸,泪水在掌心里流淌。
“可是宇文泰亦将你冷落在聆音苑那么多年——”
“别说了。那不是他的错——”
我打断她:“你跟我来。”
我将她引到内室,那蒙尘的妆奁已多年没有打开。我打开它,抽出里面的一个小抽屉,又在那更深处,取出一颗菩提子。
千丝菩提,可以解千愁。可是我却因了它,愁苦一生。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如同第一次得了它一般。将它轻轻放到伽罗的手心里。
“这是?“伽罗困惑不解。她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件东西。
“这件物事对你父亲来说极重要。他自幼体弱,他父母便从寺庙里求了这个,并高僧大德诵经加持,戴上从未离身。那晚,我成了你父亲的女人,之后你父亲便亲手交给了我。”
那河滩旁,星光下。
“伽罗,这颗菩提子你收好它,想你父亲了,就拿出来看看。你就会知道,他是一直同你在一起的。”
她看着我,美丽的眼睛里泛着晶亮的光:“既是父亲亲手交给夫人,夫人又珍藏了一生,为何如今却要给到我手中——它对你来说不重要了吗?父亲对你来说不重要了吗?”
我一笑:“活到我这样的岁数,已经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这东西随着我,终究无人知晓它的来历,最后不过随我一同长埋地下。不若留给你做个念想。——你父亲当年,是何等的芝兰玉树,英姿勃发啊。”
“多谢夫人。”伽罗将那菩提子紧紧合在手心里,如同合住她父亲的手一般。
“伽罗。”我突然觉得浑身倦态,似是将那菩提子交出,也交出了我全部的精力。胸口极闷极闷,我使劲喘了几口气,说:“玉珑从小极受宠爱,难免骄纵。请你无论如何,放她一条生路。”
伽罗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见她应承,我放下最后一桩心事,又说:“我死后,你着人将我一把火烧了,将灰都撒在洛水里头。”
伽罗神色一变:“夫人既不肯与父亲同葬,我也应允夫人百年之后葬入宇文泰的成陵。为何夫人……”
我抬头看着面前的琉璃屏风,旷日年久,那屏风已经显出陈旧之态,可是宇文泰亲笔题的《南国有佳人》还在上面清晰可见。
我看着那诗,又想起第一次进聆音苑那次,在这里,他使个小计抱着我,调笑道,宓妃在怀,如何能放?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竟一笑。
互相追逐互相折磨,相爱痴缠的男女都逃不过。
我和他毕竟是爱过的。
“我想我不必再去见他了。”我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