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来年春天,栽下的葡萄枝开始疯长。我立起架子,那些嫩绿的藤蔓便顺着架子蜿蜒往上,缠绕不休。
那一年,我对他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那一年,他对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我呆呆看着那些新长出的藤蔓和叶子出了神。那些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清晰地招摇着细细的脉络,一丝一丝向出延展。长得正好呢。
“明音。”乙弗氏在身后唤我。
我被打乱了思绪,回过头去。她的头发已经蓄了起来,到了肩膀,平日都拢起,收在灰色的僧帽里。我一直疑惑,难道皇帝还要接她回宫?
“师父找我?”
她一笑:“我来看看你种的葡萄。”
我也笑着回头看了看那支架,说:“也不知能不能结出葡萄来。”
乙弗氏仰头看那已经爬到架子顶上的藤蔓,轻轻说:“我记得至尊很爱喝葡萄酒。”
她的心中还在挂念着皇帝。
她十六岁嫁给皇帝,大统元年被册为皇后,夫妻感情非常好。她生活节俭,从不吃山珍海味,只穿旧衣服,不戴首饰。听说在后宫里仁慈宽厚,深得嫔妃宫人的尊重和皇帝本人的信任。然而她亦是个命苦的女人,和皇帝生了十二个孩子,却大多早夭,只有太子和元戊活了下来。
她并无任何过错,甚至是个难得的好皇后,却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而我的夫君是始作俑者。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惭愧。
她突然问:“你和宇文泰有孩子么?”
“去岁春天生了个男孩。”
“啊。”她若有所思,“那你为何要离开长安?为何不呆在孩子身边?”
我不禁眼底发胀鼻中酸涩。这几个月乙弗氏从未问过我为何单独离开长安。我低低说:“这事说来话长……”
她目光清澈地注视着我。
我说:“有些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便想离开他,自己好好想想。”
她说:“你这是在画地为牢,自我囚困。”
我看着她。我不明白。
她一笑,说:“人会生出种种困惑,无非因为贪。没有的时候想要,有了就想要更多。可这样是不对的,只会让你生出很多烦恼和不甘。你要相信,此刻在你身边的人,就是最好、最合适的那个人。”
“可若本来该在身边的是另一个人、是被生生搅乱的呢?”我不禁追问。
“独孤信?”她微微一笑。
我心一怔。她何以洞察这天机?
“师父怎么知道?”我咬唇,心事被人点破,心有不甘。
“至尊还是南阳王时,和独孤信多有往来。两人关系很密切。”
啊,是了。那晚,他就是去南阳王府邸赴宴之后……
乙弗氏见我沉默,说:“没有什么是被生生搅乱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按部就班,走得一步不差。你生就是宇文泰的人,这是前世就注定的。”
我的泪渐渐涌出来,低着头,咬着牙问:“师父为何帮他说话?师父不是因为他才落到这里的吗?”
我需要一个人,和我同仇敌忾,和我一同骂他,仇视他。
可乙弗氏又一笑:“我没有帮他。难道帮他的人不是你吗?”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何以说这样的话?
她抬头看着那些爬上架子的葡萄藤,笑着说:“这些葡萄,难道不是为他种的吗?”
她出尘离世飘然而去。我却于那青翠葡萄架下泫然。
那隐秘的心思,自己都未有勇气去检点翻看,却被他人一语点破。不愿承认,又掩藏不住,措手不及。
急欲逃避,每次稍动念头,就匆忙掩住。
为何要戳破?!
晚上,我独自去佛堂。燃一支清香,跪拜在地默默祈祷。
供案上的蜡烛燃点着,烛光摇曳中,面前的佛像闪动着影子,映在四面墙上影影绰绰,时有时无。
我闭着眼,在佛前默默念诵。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静默中,似有人在低低窃语。
“你心里有事。”
“你有心魔难除。”
“你没有力气放下,更没有勇气拿起。”
不!我不是!
我猛的睁开眼。
他立在我面前。
那个黄河边的南梁士兵。他满头满脸的血,肚膛悚然开着,双手兜着涌出的白花花的肠子。
他眼角一滴清泪,说:“我想回建康……我好想她……”
他已成了沉在黄河底的森森白骨。却仍是江南一扇朱格窗里的梦中人。
冷汗涔涔而下。我惊惧得无法动弹。
何以佛前会有这些鬼魅?
“不不,佛前一片清净,是你心中有鬼。”
一晃间,一只手挡在我眼前。那手冰凉凉地透着寒气。我下意识去抓,却忽地不见了。
我再张眼去看,那小兵已不知去向,秋苓阿姊却来了。
她的脖子被弓弦绞断了,惨惨地半挂在肩上。她要一手去扶着,头才不会掉下来。
她凄凄一笑,说:“墨离,你怎么还是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不是我!”我神思惊惧,双腿瘫软跌坐在地上。
她在世受尽苦楚,如今怎么还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