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咸阳期间,宇文泰每日都很忙碌。他的胸中有一幅宏图,然而时势逼仄,不得不奋发。
东有高欢,他精力旺盛,野心勃勃,时人称他和宇文泰是乱世双雄,也不为过。他一年数次来犯,互有输赢,和宇文泰几乎打出了感情,直恨不得把酒言欢,惺惺相惜。
北边柔然本也出自大魏,本是匈奴后裔,而他们世袭统治的贵族却是鲜卑拓跋氏的一支。太武帝轻视他们,认为他们败多胜少,如智力低下的虫子,令全国军民改称他们“蠕蠕”。然而如今他们统治着辽阔的北方草原,伺机而动,虎视眈眈。
西边吐谷浑本是辽东鲜卑慕容氏后裔,西晋末年,首领吐谷浑率部西迁,又扩展疆域,吞并周边的羌氐而建国,后以祖先名为国号。虽目下吐谷浑与我们无犯,但来日亦未可知。领土,钱粮,女人,谁会嫌少呢?
而南边呢,萧衍虽已老迈无心北上,但长江以南富庶繁华,将来新主登位,若汉人思图光复中原,或又北伐。
我虽是汉人,但自小离开建康。得以以一种特殊的眼光打量南边的汉人。汉人很奇怪,他们和胡人完全不同。他们崇尚礼仪信义,但也惯于诈术并津津乐道。他们的性格都极为柔韧,但又在触底之后急速反弹,力道大得不可思议摧枯拉朽。他们不像胡人这般尊重女子。他们看不起女人,但不管是一家之小还是天下之大,很多时候,又都决于女人之手。他们冷落着枕边的妻子,却对自己的母亲展示出一个男人可以对一个女人奉献的全部温情。
汉家儿郎,我是真的看不明白。——
如今四面强敌围伺,想要突围生存下去都殊为不易,何况宇文泰的志向是逐鹿天下。
强军是唯一的道路,以一当百,以少蚕多,缓缓图之。
今日聚在咸阳的将领都是长安之最精锐,个个有奇谋大略,指挥得了千军万马。宇文泰要用他们,也要挟制他们。
进退方寸尺度,殊为不易。
而他,似乎游刃有余。
那晚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回来,也不知宿在哪里。
这晚回来了,穿着龙鳞铠,神采熠熠,闯进来,拦腰将我抱起,说:“跟我去潼关吧。”
潼关始建于东汉建安年间,为魏武帝预防关西作乱而设。北临黄河,南踞山腰,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扼长安至洛阳驿道的要冲,是进出三秦之锁钥,所以成为汉末以来东入中原和西出关中的必经之地和关防要隘,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昔时魏武曾与马超在潼关大战,割须弃袍,亦是关陇健儿的一段佳话。近年,高欢也曾多次派兵进犯潼关。
宇文泰选择从此地开始东征,有他的用意。
八月丁丑日,宇文泰率着十二将开始了东征。我男装随行,跟在他的身侧。
彼时昏日苍凉,黄沙飞卷,西风烈烈,旌帜高飞。军士俱穿黑袍,将军着明光铠。我看着走在我前方一个马身的宇文泰,他雄姿英发,器宇轩昂。他才三十二岁,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而如今,他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征途漫漫,如波澜汹涌的大海。
到潼关下正是夕阳斜照,我与他登上西门谯楼。危栏斜斜映在血红的夕阳晚晖中,天际归鸿落雁点点行行,一排排黑色的影子从赤色夕阳中优雅地掠过,从容不迫,壮美非常。
那些落雁归鸿,从来都知道要往哪里飞。
而我们,该往哪里去?
宇文泰凭风而立,一言不发看着远处荡阔朦胧的连绵群山,日落云霞,夕雾薄薄。不久,夕阳渐渐隐入山间,天地苍茫无声,只余一幅层叠渲染的水墨画,逐渐随夜色深沉——
天边渐升一轮孤月,又高又白,又冷又清。
他双手负于身后,目视着前方那渐渐隐没在夜幕中的远山,说:“真是江山如画——明音,我要从这里开始,为你挣一个天下。”
我无端心头一烫,似被滚水浇下。彼年彼时,彼人也曾说过这话。
此刻他正勒马城下,也在默默注视着远方。
是否也想起那年,在我耳边的呢喃细语?
我想为你挣一个天下——
我转头看着宇文泰,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我要这天下做什么?
此时天地莽莽,夜色初临,天地间一片黑红蓝混杂的光晕。城下陈兵列阵,晚风中旌旗烈烈。宇文泰拔出佩剑,大声宣誓:“与尔有众,奉天威,诛暴乱。惟尔士,整尔甲兵,戒尔戎事,无贪财以轻敌,无暴民以作威。用命则有赏,不用命则有戮。尔众士其勉之。”
城下兵士的脸都混在凄迷夜色中看不清楚,只听到一片应和声:“奉天威,诛暴乱!奉天威,诛暴乱!!”
一时鼓角齐鸣,气吞山河。
夜色为他的脸染上一层肃穆神秘的光。头顶逐渐星斗阵列。他伸手牵住我的手,突然之间面色平静,褪去了武人的英气,变得无比祥和。
他看着我,那双眼在迷蒙晚色中分外清澈明亮。他说:“明音,这是我给你的山河。”
次日,宇文泰派于谨为前锋,率军先到了盘豆。东魏将领高叔礼守城不下,于谨挥军猛攻,不日,高叔礼降。于谨收编了千余名降卒,将高叔礼送到长安。
首战告捷,军情激昂。戊子日,大军到了弘农。
在弘农的战事有些不顺。东魏将军高干、陕州刺史李徽伯拒守城中,又连日天降大雨。宇文泰手中兵马不多,无法久战,于是命各路兵马冒雨攻城。
我在后方营中守着,眼看着连日秋雨越下越大,如夏日暴雨般滂沱肆虐。地上泥水横流,营帐里也湿湿一片。
宇文泰已领军走了三四日,前方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到了庚寅日,正在帐中心急如焚,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一个说:“刚刚传来的消息,弘农攻下了。当阵斩了李徽伯,俘虏了八千人,都就地收编了。高干逃往度河方向,丞相已经令贺拔胜追击去了。”
我的心陡的摔在地上。犹自微痛。但总算是落了地了。
另一个说:“这场仗打得真不容易。我听说有大将伤亡?”
第一个说:“嗨,一将功成万骨枯。死的还不都是我们这些小兵。不过我听说,骠骑将军中了流矢,现下生死不卜,也不知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