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风吹乱了鬓角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有些轻微的痒。我抬眼直视着她,既无心和她争论,也不想轻易退让。
她高高地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傲慢地睥睨着我:“阿邹①,你该明白,郡守大人那样的男儿,就只有我这样的世家女子能配得上。我的家族可以帮助他在荆州长久地生根。你又能为他做什么?你凭什么和我争?”
她太蠢,也太自以为是了。到底只是久在深闺的女子,眼界不可谓不浅。独孤公子的心,岂是区区一个荆州能放得下的?
这样美的女子,却没有和这美貌相匹配的德行。可惜了。
我已无心继续在这里停留下去。
“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他终于开口了。
那徐氏女一惊,没料到身后还有人。她猛然回过头去,见是独孤公子,脸色一白。
还算镇静,虽不知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但徐氏也没有乱了方寸。转眼柔柔一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轻声说:“我出来透透气,刚好碰到这位邹郎君了。——郡守大人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刚转过来就看到你俩在一处说话。”他语气平和清淡,似完全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
徐氏女脸色一松,微微放了心。
独孤公子双手背在后面,朝我慢慢走过来。他擦着她的肩膀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一身月白锦袍,在月下明净清华,那双眼睛如同两潭静水,深不见底。月光为他镶上银白的轮廓,那泛起白光的乌发竟为他平添了两分沧桑。晚风吹起他衣袍的下摆,随风摆荡,说不尽的雅致风流。
他走到我面前,近得我要仰起头来看他。
他看着我,眼中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抬手轻轻拂开被风贴在我脸颊上的碎发。
这气氛有些诡谲,那徐氏女有些惊慌地唤了一声:“郡守大人……”
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后脑,对着我轻轻一笑,没有回头,依旧凉着声音说:“徐娘子大概看出来了,这是个女子。”
他说得如此直白,徐氏女反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张口结舌,只好嗫嗫说:“是……是有一些疑惑……但方才也不敢确定。”
他转过头去,朝她微微一笑:“现在确定了?”
徐氏女慌乱中笑得有些勉强,已不见方才的风情万种:“竟不知郡守大人有这样的雅兴……不知这位娘子是……”
他在清亮月光下,淡着一张玉般脸庞,似笑非笑,轻启双唇,一字一句说:“这是我的逆鳞。所以……不要轻易触碰。”
徐氏女那美艳无双的脸在那一刻白得像一张纸一般,连露出袖口的那排葱样秀气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在他说出“逆鳞”二字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似被一只铁锤重重一敲,那种生疼的感觉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一时间竟连站都站不稳了。
——向后踉跄一下,被他在后腰上一把撑住。
他面色无波无澜,一手牵起我的手,低头轻轻对我说:“天色晚了,回去吧。以后别出来乱喝酒。”
那口气,像一个大人教训淘气的孩子,直是又气又爱。气吧,打不下手骂不出口,爱吧,她又乘着这爱无法无天惹一堆麻烦。
他牵着我的手,脚步稳稳地从徐氏女身边过去了。
她身上那股牡丹的香气绕在鼻间,片刻便散去了。
在马车上,他似喝多了一些酒,一直不说话,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我也有些闷闷不乐。一时间,车里静悄悄的,只听到车轱辘滚过街道发出的声音。
他突然说:“你是故意的。”
“什么?”我不明所以。
他睁开眼,看着我说:“你见到我,故意诱徐氏说那些话,激得我出声护你。”
“若非她心里存了那些念头,我再怎么诱,她也不会说。”
我低下头,有些委屈,鼻子有些酸。
——确实是委屈。我又何尝愿意做个心机尖巧的女子。
何尝不愿傻傻地和心爱的男子共度一生静好岁月。
他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将我拉过去在他胸前伏下,说:“你呀……明知我视你如命,明知我一定会开这个口。既知道我对你的心,何必要千方百计试探。”
不,他不懂。在男女间,这是一种永不会感到倦乏的游戏。越是知道他爱我,就越喜欢百般试探;越试探,就越确信他爱我。
若是不确信,反而不敢试了。
爱都是试出来的。不试怎么知道?口说无凭。
我笑着伏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声。
他一手拔下我头上的发簪,让长发披泻下来,慢慢抚着,说:“让你这样不放心,是我不好。但徐氏是本地望族,很多政事的进行还要依赖他们。所以明面上的关系要维系着。你懂不懂?”
“那你会娶她么?”我问。
“不会。”他干脆地说,又笑了,说:“你这妒妇,够了吧。”
“如愿……”我伏在他身上又笑。
他抚着我的头发说:“头发长长了不少,也厚了。”
已经几欲委地。此时披散下来,在马车的毯子上铺开一片,如丰茂的草。
我轻轻说:“青丝与君相伴老。”
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由顶至梢,一遍一遍。
忽然又问:“你出身洛阳邹氏?”
“是。”我轻轻说。这时候拾起自己的血统有些滑稽,但这的确又是真的。
他脸上现出怜爱又惭愧的神色,说:“竟是个这么有来头的女子……让你这样跟着我,真是委屈你了。”
我轻轻一笑:“莫离命不好,若不是遇着公子,此刻还不知在哪里。若我同公子真能白头到老,又有什么委屈的。”
注释:
①阿邹:南北朝时也称呼女子为“阿x”(x为姓氏)。《洛阳伽蓝记》:英闻梁氏嫁,白日来归,乘马将数人至于庭前,呼曰:“【阿梁】,卿忘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