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家的小院中,坐在荫凉的树下,韩冈为脸色愤愤的王厚倒着酒。不以为意的笑着:“连番大战,斩获无数,晋升起来当然快。以他们的功劳,受到今次的赏赐,并不算待之过厚。”
“但你可不是这样。”王厚尤是难以释然,“玉昆你,以你的功劳,不论是在河湟还是在横山,单独拿出来都能入朝上殿。可现在呢,种家的人反都抢在你前面了。”
韩冈轻笑着,给自己的倒了一杯自家酿的青梅酒,倒满微黄色酒浆的杯壁外侧,有着滴滴水汽凝成的露珠。天气暑热,传说中的青梅煮酒,绝没有连酒坛一起放在井水中冰镇过的酒水喝得舒爽。
他举杯向着王厚,笑容毫无挂碍:“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际遇,强求不来的。”
比起一时的官场得意,天子的重视才是第一位的。章惇在给他的信中都说了,天子可是为不能依功封赏,苦恼了许久。种朴的名字,皇帝不一定能记住,而韩冈这两个字,就算没有写崇政殿的屏风上,想必赵顼也不会忘了。
种建中寄来的信笺,顺便还提起了赵瞻的结果,虽然在所有参与了关西战事的文官中,赵瞻在枢密院那里得到了最高的评价,多人联名为他请功,而天子也没有驳斥,本官都跳了两级。但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原本的开封判官早被人占了去,但新差遣依然未至。作为朝官就只能在家中候着,这也算是赵顼对他不满的反应。韩冈对此,也只是一笑而已。
冰凉的酒水下肚,韩冈放下杯子,又拿起筷子,严素心做的下酒小菜可是一绝。吃了一块烟薰兔肉,他才又道:“横山攻略虽是败退,但西夏国势也因此削弱了不少。前日还听说,兴庆府那里生了点乱子,梁氏兄妹杀了不少人。几年之内,党项人那里就算再动刀兵,也不会到穷乡僻壤的河湟来,而是往环庆等上佳去处去劫掠,我们可以安安心心的收拾木征和董毡。”
王厚终于放开了,呵呵一笑:“家严近日也念叨着吴钩终用,因横山之事,河湟已是蹉跎许久。接下来……也该轮到我们了。”
横渠镇是勾连东西的要道,是渭水流入关中平原后,经过的第一个大镇。站在镇中,南面的太白山头上的皑皑白雪清晰可辨,只着山头,便仿佛有一阵凉意冲散了夏日的暑热。
就在镇子外,是一片丰收在即的麦田,由青转黄的麦浪一眼望不到头。田地中阡陌纵横交错,将一块阔达数顷的地面,划分成一个个豆腐块似的方田。
顶着正午时分最为炽烈的阳光,有两名五十上下的老者,缓步走在狭窄的田间小道上。后面一人是在长安见过韩冈的吕大忠,而走在他身前一点,与他年岁相当的老者,带着斗笠,一身短打,装束起来像个乡农,但他的步伐舒缓中而带着沉稳,自有规矩在足下。举手投足,都与土中刨食的农民在在不同。虽然貌不惊人,但神采内蕴的醇和气质,是饱学宿儒才有的气象。
吕大忠望着田间,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喜色,“先生,这块地今年必是丰收无疑,井田当真有效。”
对着前面的老者,吕大忠的声音恭谨,并不因年岁相近,而有所怠慢。
“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然人人都说是要大治,实则不过是苟且而已。欲行仁政,首先便是得行井田之法,以均贫富。”斗笠老者语声徐缓,温和而诚挚,即便是语带责备,也会让人不会感到生气,而是虚心接受。“王介甫赞井田,正叔、伯淳二程也赞着井田,但并不是光说就可以的。”
老者温润的眼神中,有着少年一般追寻着理想的神采,“世人皆知井田之善,却拖延不行,不过是畏难而已。如果能缓缓图之,十年二十年,一代一代行之不移,终有成功的一天。虽然你我可能不到,但总能遗泽于后人。”
“先生说的是……可惜玉昆没能来一。不论书院还是井田,都有他一份功劳。”
韩冈前日从长安回通远军,正好经过了横渠镇。但当时他还是押送着流放通远军的罪囚,为防他们给地方带来危害,每天的行止都是有着定数,就算韩冈本人也不能随便离队。甚至害怕惊扰百姓,在经过沿途城镇的时候,都必须加速通过,严禁耽搁。
所以韩冈还是无缘到新修好的书院中一行,也无缘一,由他资助而买下,作为关学一派进行井田实验,分给农民的田地。这让吕大防感到很遗憾,也为韩冈遗憾。
老者在田垄上慢慢的走着,正午的烈日也没能让他脚步多上一份急促。他一束束的过沉甸甸的麦穗,“此事不用急。玉昆虽然困于俗务,但心性仍是吾辈中人。同是在大道行走,终有能见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