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先后回完了话,那个背对着他们的人沉默了一会,便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你们退下吧,就到楼外头去守着,不要去惊动上头那些人。”
等人都退下了,屋子里又只剩了他和一个垂手而立犹如老僧入定一般的中年太监,他这才悠悠叹息了一声:“高宗皇帝的这一幅字虽说临的是太祖御笔,时人皆道是写的比当时太祖更雄浑更有章法,但和宫中那幅字比较,却总觉得缺了什么……曲永,你觉得缺了什么?”
那中年太监却并未诚惶诚恐地说什么全是御笔不敢评判之类的话,只是眼皮也不抬地说:“回禀皇上,高庙是守成之君,当是比不上太祖重定河山舍我其谁的霸气。”
“舍我其谁,舍我其谁……”
喃喃念叨了两句,皇帝终究还是背手站在那儿没有回头,最后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便是少了舍我其谁的霸气,高宗皇帝毕竟是清逸闲淡的性子,书法固然冠绝一时,可在这同样的四个字上头,便不如太祖了。太祖留下墨宝极少,诗句更是几乎没有,唯有这独一无二的‘还看今朝’四个字始终悬在乾清宫书房……曲永,伺候笔墨!”
曲永这才抬起头应了一声,却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上前去了一块徽墨在莲花状的端砚砚台中注水磨开了,随即又备好了笔,最后摊开一卷宣纸,在一边用镇纸压了,自己亲自欠身拂着另一面。这时候,皇帝终于转身走了过来,却是提笔蘸足了墨,旋即重重写了下去。
舍我其谁!
“如何?”
“回禀皇上,这四字气势十足!”
“你说得是这四个字的意思吧?真要说字里行间的气势,别说比太祖,就是比高宗也差远了!”丢下笔的皇帝虽这么说,却没有任何气馁之色,反而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说道,“杨进周年纪轻轻便有统兵之才,朕调了他进锦衣卫,就想看看他心志如何,没想到夏平安依朕吩咐暗示他可夺汝宁伯爵位,他不为所动;老二提醒他可争锦衣卫缇帅,他也不为所动;如今九妹对他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倒是狼狈了起来……世上没有无欲无求的人,尤其是他如今孑然一身,更好似光溜溜的一块石头。朕不是疑他,可总觉得他太令人捉摸不透。”
这时候,曲永突然开口说道:“小的觉着,杨大人只是瞧着冷峻,其实未必那么多心思,皇上与其试探,还不如直接问。”
“直接问……直接问!”皇帝突然轻轻一拍巴掌,随即笑道,“朕倒是迷了,于那个在战阵上力救袍泽的年轻勇将来说,与其暗观他心志如何,兴许还不如真问他,等九妹待会下来再作计较。对了,陈瑛回京的消息,罗明远真的不知道?”
“据小的查探下来,威国公真的不知道。威国公回京之后就任中军都督府,每日登门拜会的人多如牛毛,他哪有功夫注意其他。倒是威国公世子成日里在外闲逛,在府中呆的时候极少,父子一见,威国公便看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世子从来都是恭谨应下,却屡教不改,威国公自是气了个倒仰。因为这个,几个跟着回来的宠妾庶子都有些别样心思。”
“糟糠之妻不下堂,罗明远如果真糊涂了,也枉朕一路提拔他上来。”
皇帝沉吟了一会,最后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一句话,便略过了这个话题不提。从书架上又取了本书下来坐着看,他仿佛没听到外头灯市上沸反盈天的喧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大门外头方才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开口吩咐了一声进来,见大门一推,进门来的赫然是满脸懊恼的宜兴郡主,他便撂下书站起身来。
“皇上指量我刚回来没事做是不是,对着杨进周死缠烂打,赶明儿他非得把我当成那烦人的三姑六婆不可,还拉扯上了贤妃娘娘!到后来我不耐烦了,直接问他将来的打算,他倒是给了句实话。他还惦记着兴和的那帮子部属,只预备按照皇上您的吩咐,办好了事情就回去继续带那些兵,没打算在这花花绿绿的京师多呆。皇上要是还担心他冷情,那就不用了,那么一大堆人在那儿,全都是他挂心的,他冬至正旦和这次元宵的赏赐,一多半都给他送去那些死伤袍泽家里头了。汝宁伯爵位他不稀罕,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该往前看!至于娶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他没有长辈,所以想挑一个合心意的,日后选中了再来求我和贤妃娘娘。”
一气说完这些,宜兴郡主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见一旁的曲永已是送上茶来,她接过来润了润嗓子,这才淡淡地说:“我瞧着他是极有志气的人,绝非是锦衣卫那几个老油子能比的,皇上要用历练一下无妨,但把人竖成靶子不好。话说回来,陈家的三丫头我觉得也是极其不错,惠心喜欢,周王对她也亲近。我看她倒是很有长姊的派头,她那幼弟对她言听计从。相比陈家二房的昏庸,三房的野心勃勃,这长房姐弟俩若是一直稳当,兴许有些看头。”
这话听着虽说有些刺,但皇帝明白宜兴郡主的性子,面色微微一凝便露出了苦笑。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
“主子,灯市上几个杂耍的不慎失了手,那流星火砸着了旁边的灯,这会儿烧着了几间房子,您和郡主还请安坐一会,杨大人带人到楼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