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的河南军已经列好了阵势。毕竟是百战强军,方米罕等的突然出现尽管引起了他们的一时慌乱,但镇定下来之后,进退有据、有条不紊。
此次来援济宁路的河南军,是乃由镇守汴梁的主将李景昌亲率,他带了主力现在巨野城内,受王保保的亲自指挥。分来山阳湖、济州沿线的这部分河南军马,主将名叫察罕不花,是李景昌的副将。
察罕不花现如今便在湖西岸的大营之内,应该是正在应付胡忠的佯攻。
而放出在外、此时正负责岸边防御的指挥官则又是察罕不花麾下的一员骁将,名唤冯脱音,身高七尺,壮勇魁雄,善用两面刃,长有丈余,号称“陌刀”,重近二十斤。当他挥舞开来,当真是虎虎生风,挡者立毙。
“陌刀”是唐时的兵器,自唐之后,由宋至元,已经罕见有人使用。其渐渐销声匿迹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陌刀对使用者的要求较高,不能个子低,要力大雄沉,胆色还需要足够壮;一个是斧钺等兵器被大量的使用。斧钺之类,能取到类似陌刀的效果,但制造此类兵器的方法却相比较为简单。就如马槊和枪的对比。制作一杆槊需要好久的周期,而制作一杆枪却就简单得多,当然便是用枪的占据主流。所以陌刀越来越稀少。
冯脱音却是因有家传。其祖上在唐时便是陌刀手,有家传的技艺流传后世。故此,他选择了使用陌刀。大凡“将种”,也就是将门子弟,多数都有祖传的战场杀人术,和平时代保家卫国,用刀枪拼出富贵,遇到战乱,也往往较之寻常百姓更能扬名立万。这冯脱音就是“将种”的典型。
察罕军中有个绰号送给他,称其为“双刀将”。因他除了陌刀,每次出战,还总会佩戴一柄环刀。远击则用陌刀,近战则用环刀。长短相配,所向披靡。
对这些情况,方米罕和杨四皆一清二楚。杨四挺枪抢滩,冯脱音执刀布阵。勇将对勇将,强军对强军。一场血战已然爆发,就在这湖水西岸。
河南军放置在岸边的军队其实并不太多,弓箭手、火铳手、长枪手、刀斧手等等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八百人,一个上千户的规模。
益都军这次前来有四百多人,兵力对比一比二,且益都军俱为沙场老卒、善战的精锐,要说起来,这个比例不算太过悬殊。但是挡不住河南军有地利。临湖射箭、放枪,益都军还没等上岸,就已经伤亡二三十人。
抢滩作战,素来都是攻击一方伤亡极大的。
往往一百人抢滩,到战事结束,伤亡至少也得在三四成左右,甚至更多。这还是在不一定碰见对方精锐的形势下。
可见方米罕、杨四诸人所面临的压力有多大。要不然,杨万虎也不会令渔船在送了他们近岸后便就转还。当此之时,欲想得胜,就不能用希望来鼓励士卒,而应用恐惧来鼓励他们。这却是与深入敌人腹地的赵过、柳三郎等所采取的用来激励士卒之办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杨四左执盾,右挟枪,挡住如雨的箭矢,就像是一头逆水而上的蛟龙,冲出了水面,头一个登至岸上。
早就等待多时的河南军长枪手从弓箭手后边转出,列队迎上。在他们的后边是蓄势待发的刀斧手。弓箭手、火铳手调整位置,退至刀斧手之后。
冯脱音遇战有个特点,那就是每战必为队首。他远远看见了杨四,大呼小叫,提起长刀,飞奔前去,想要与之厮杀。但这个时候,益都军已经有不少相继从湖中冲上岸来,挡在了他的前路之上。
陌刀用法,首重“劈、砍”。要的就是那一种一无无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悍烈气势。冯脱音将陌刀高高举起,脚不停步,蓦然大叫一声:“喝!”手起刀落,把冲到他面前的一个益都士卒砍翻在地。
刀刃极其锐利,直从那士卒的左肩膀砍入,从右边腰间砍出,把整个人连盔带甲,剖成了两半。内脏散乱一地,鲜血喷出,溅了冯脱音满头一脸。他确实骁悍,任面上血水流下,擦也不擦一下,又是大叫一声:“喝!”长刀横卷,将第二个扑上来的益都士卒一样地砍为两半。只不过,这个两半,是从腰间砍断的。尽管先后已有两个益都士卒惨死,但后继者仍然拼死奋身。“前仆后继。”短短片刻功夫,相继三四士卒死在陌刀之下。
冯脱音“一步杀一人”,浑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勇气弥厉,杀得性起,索性反手拽掉了兜鍪,散开头发,狞笑不已。月光下,湖水边,两军乱战,他横冲直撞其间,手下无一人之将,简直恍如从地狱中出来的恶鬼。
战至此时,益都士卒多数都已出水。方米罕、陈细普二人也登陆上岸。
他们注意到了冯脱音的勇锐,虽然已有先期登岸的两个小队士卒先后把他围住了,但丈余长的陌刀挥开,根本没人能近其身前,眼看就快要支撑不住。若是被冯脱音闯出,很有可能凭他一人之力就会给益都士卒带来极大的损害。
方米罕沉声说道:“‘擒贼先擒王,射人先she马。’贼将如此勇悍,必须先斩。陈细普,带几个人,去把他杀了。”
若论勇悍,陈细普不及杨四,但是杨四有“先登攻坚”之责,如果调杨四去战冯脱音,无论胜负,都不利益都军快速地占领岸边。
所以,方米罕决定用本部的“中驷”迎敌之“上驷”,而用本部的“上驷”迎敌之“中驷”。他了解杨四的性子,为防止其主动去战冯脱音,并命亲兵立刻赶去传令,叫杨四只管冲敌坚阵,严禁转去邀斗冯脱音。
处理完此事,方米罕在盾牌的遮掩下,略微退了几步,半蹲着身子,抬起头,观看战场。益都军卒已和河南军的长枪手交上了战,因敌我两军都比较聚集,所以战线拉得并不是很长,只有百十步。喊杀震天。
敌我胶着。河南军的弓箭手、火铳手因怕伤着自己人,无法就近放射,只好对准了水、岸相接处,连续不断地施放矢、弹。
益都军的士卒还有少部分没能出水,接连有人中箭。然而,只要是没有被伤着要害,每个军卒都是悍不畏死,仍旧鼓勇前行。
登上岸边,顾不上休息,接着就奔赴战场。从岸边到交战处,还有一段距离,仍旧处在箭、弹的打击范围内。很多人在奔跑的途中又连连中箭,不过眨眼功夫,只方米罕目见,就看到四五个人栽倒在地。有的是面目中创,有的是腿脚挨箭。撑得住的,为不致影响士气,咬着牙,默不出声。可是像面门中创的,实在疼痛难忍,忍无可忍,发出惨叫呻吟。
夜空瓦蓝,明月一弯。
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给湖水和岸上的林木披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外衣。“月明星稀”。夜空中,除了明月,只有寥寥的几颗星辰悬挂天边。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像是好奇地在看这场人间厮杀。高处不胜寒,历经千万年的岁月沧桑,它们却又像是无动于衷,纯粹冷眼观瞧。
月色、星光。湖水、林木。
杨四侧身避开从右侧刺来的一柄长枪,甩动左手盾牌,猛地砸在那枪手脸上。只听得一声脆响,却是砸断了那枪手的鼻骨。这个士卒吃痛下,下意识丢掉了长枪,捂住脸,痛呼不止。杨四放声大笑,迈步上前,右手握住枪身,枪头向下,枪柄朝上,狠狠捅入了他的肩胛骨内。
干净利索地杀了一人。他更不回头,只是叫道:“取人头!”
在他的身后,跟了有两个的亲兵。这两人有两个职责,一个是掩护杨四的背后与侧翼,一个是附带负责取被杨四杀死之人的头颅。
一人应声而出,快跑过去,俯下身,一脚踩在那死去河南士卒的胸前,一手拽住他的发髻,把那死不瞑目的人头微微提起,长刀浅浅地插在地上,推刃切过。随着鲜血涌出,一个人头被轻松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