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比如,十万石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苏州离益都也有很远,该怎么运输?走陆路肯定不可能。若走海路,这运粮的船是用张士诚的船,还是海东自己派船来运?就算走海路,之前也还得走一段陆路,也还得需要苏州来安排这一段路程的运输。总不可能让海东的人长驱直入,在浙东横冲直撞吧?那么,苏州就得为此征调民夫,而这些民夫路上所需的银钱口粮,也就是运费和伙食,又该怎么计算?是直接从十万石粮扣除,抑或是海东将之折算成银钱,一并付给东吴?都需要尽快做出决定。
再去请示邓舍,肯定来不及了,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时间?
海东春耕在即,移高丽民在即,更要要的,备战察罕紧急。耽误不得。并且,“夜长梦多”。东吴臣子中,依然还是有不少人坚决反对借粮给海东的。这消息如果再叫大都知道,下个圣旨,若再给张士诚加以严厉的制止。事情恐怕就要不谐。也因此,这粮食,自然是越早运到海东越好。
早在来前,邓舍就给了罗国器临机决断的权力。罗国器日则去与东吴臣子商谈,夜则又与方从哲等使团成员讨论权衡。如此,一天睡不足三个时辰,吃一顿饭停下来三四次。多日后,双方最终达成了一份协议。
简而言之,协议内容分有三款。
其一,十万石粮,海东以市价购买之。这个市价,不是松江府的市价,而是按照大都一带的市价。大都缺粮,其地方粮食的市价要比松江高出很多。最高的时候,一锭银钞也买不来几斗粮。十万石,委实需钱不少。
海东有钱没有?有。地有数省,且又先后得到了关铎、高丽王以及王士诚等人的府库藏资,别说十万石,百万石也买得起。但是有钱,不一定就非得要冒充大方。海东备战察罕,益都又是百废待兴,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能投入买粮中太多。因此,罗国器提出,海东可以付一部分现钱,而缺口不足的地方,不如以货易货。用高丽的特产,来充作粮款。
高丽都有什么特产?
无非人参、麝香、苎麻纸、布、漆器、米谷之类。高丽参、高丽米、高丽纸、高丽苎麻布都是很有名气的。不过这类东西,没多少适合百姓们用的,除了苎麻布与一些的漆器之外,大多皆是奢侈品。包括高丽米,甭看海东缺粮,高丽米的产出还是有一些的。但是这玩意儿很贵,即便在高丽,寻常人家也是吃用不起。放在高丽,没什么济民的用处,但是如果运来松江就不一样了,物以稀为贵,拿出来,完全能够以少换多。
用高丽米、高丽纸此类的奢侈品,来换取人皆可吃用的粮食。罗国器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细。不过,其实张士诚本来与高丽通商,商贩往来,去高丽返回的,也大多都是带的这类货物。浙西富裕,对此也并不在乎。
也因此,这桩看似对海东最为有利的条款,倒偏偏却是最先得到东吴方面同意的。最终的条文上写道:“四成以钱付,六成以货易。”
“四成以钱付”,其二,条文的第二款,便牵涉到这个“钱”了。
时当乱世,各地割据。光明正大建起国号的,蒙元之外,就有两个。一个安丰宋政权,一个江都汉政权。又有蜀中明玉珍,本为徐寿辉麾下,如今虽还没有登基称帝,却也因不服陈友谅,而便在数月前自称陇蜀王了。诸国间,彼此征伐不休。国内财货流通,用的钱钞也多有不一。
张士诚投降了蒙元,用的当然是蒙元的钱钞。而安丰宋政权,却早在汴梁时,就已经废弃了蒙元的钞制,另外开始自行铸造钱币。
关铎入辽东,带的就有不少宋钱。而毛贵、王士诚前后在益都,虽因种种的原因,没有大举废弃蒙元钱钞,却也有少不了一仿宋钱的样式,开山铸币。宋钱与元钞,在山东都是颇有流通。元钞更多的是流通在地方,而宋钱更多的则是用在官方。臣子之俸禄、军人之军饷,用的皆是宋钱。
邓舍既然身为宋臣,就不可能与安丰唱反调。
虽也因与毛贵、王士诚一样,他至今还没有正式下令,禁止民间流通元钞。可是,在名分上,海东使用的却也是宋钱。不能就堂而皇之地用蒙元钱钞来做买卖。再则,自从蒙元的前丞相脱脱更变钞制以来,蒙元的钱钞实际上也早就越发地不值钱了。说是废纸一片也不为过。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矛盾。
海东想用宋钱给付粮款,东吴肯定不会愿意。海东改用蒙元钞票给付粮款,东吴却也不见得会肯答应。怎么办才好?
负责与海东使团谈判的,中间有一人,是松江知府,名叫周仁的。本锻工出身。打铁的。英雄不问出身,虽然性格稍嫌深刻,但是长有聚敛之术。松江府库充盈,他功莫大焉。深得张士诚信用。他折中了一下,提出个意见:不要元钞、也不要宋币,要求海东以银给付粮款。
根据大都地方的粮价,折合成钱钞,再折合成银数。但是却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蒙元钱钞贬值得厉害。钱钞就是纸,说贬值就贬值,不值钱;而银子却是货真价实,能保值,也就比钱钞更值钱。人皆不愿要钞,人皆想欲要银。由此,便也导致了市面上出现了“钞贱而银贵”的现象。
怎样一个“钞贱而银贵”?打个比方,一贯钞能买一石米;而如果用等同一贯钞价值的银子去买米,也许却就能够买到两石米。十万石粮食,计算用钞,十万贯。按市场上明面的换算比例折合成银,就是需等同价值的银十万贯。看似公平合理。然而,实际上,如果拿这十万贯银,去市面上买粮的话,其实是足可以买到二十万石的。
也即是说。按照周仁的这个办法,海东就等同用两倍的钱,买来了这十万石粮食。这么一算,海东就太吃亏了。
罗国器据理力争。那周仁寸步不让。方从哲能辩不假,他能说动张士诚借粮给海东,现如今,却半点也不能将周仁说服让步。一旦牵涉到真金白银,任他说的天花乱坠,也是毫无用处。他因此而不由地在私底下对罗国器感慨地说道:“剖析时事,道理所在,固可用言辞以动之。而如若一旦涉及到了纯粹的‘利欲’,其所欲者,钱也;我所讲者,仁义也。纵巧舌如簧,泼水难进!‘子贡辩智而削鲁’,我算是相信确有其事了!”
罗国器问使团诸人,说道:“今,以周仁的条件,我海东将要以多钱而买少粮。你们的看法是怎么样的?有无什么好的提议?”
使团诸人,皆没有甚么办法。正如方从哲所说的,一旦牵涉到钱,就不是能以言语来打动对方的了。说什么也没用。大部分的人就很犹豫。
先前那谨慎人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大人所有临机之权,以我看来,却还是最好不要妄自决定。不如报与主公知晓?听候主公裁断就是。”十万石粮食,非同小可。按照周仁的条件,需要多付的银钱数目太多了。不是小问题,关系太大。使团上下,没有一个人有胆量敢冒失表态、承担责任的。
“中涵,你的看法呢?”
“唯请大人决之。”
方从哲此次虽立下大功,在海东根基太浅,面对现下如此重要的问题,他却也是不肯轻易表露意见。罗国器沉思片刻,说道:“我海东缺粮,关系重大。想来主公在益都,必然翘首以待、等候我等的佳音已久矣!无有粮,万事难行。此事,已不容再多做拖延。”
“大人之意?”
“便答应周仁的条件!”
谨慎人说道:“但是,周仁的条件太过苛刻,……?”
罗国器打断了他的说话,说道:“银钱虽重,较之国计,哪一个更加的重要?不言而喻!又且,若是拖延了时日,此事被大都知晓,又或士诚重又被反对借粮给我海东的臣下说动,难免夜长梦多。”大胆拍板,做出了决定,道,“此事便就此定下。诸君,不必多言了。”
使团中仍有人存有疑虑,说道:“可是,十万石粮,需要咱们海东付出的银钱数目实在是太多了,不是十两、百两。如若主公,……。”
“主公若有见责,国器一人担之!必不致连累诸君。”
东吴不让步,海东做出了让步。答应了周仁的条件。
其三,运输与运费。
自松江至浙西沿海,这一段陆路,由东吴负责运输。运输所需的费用,一概折成银钱,由海东一并付给。浙西不比台州,水师不是很强,海船也是较为缺乏的。海路一段,由海东自运。既然罗国器已经在银钱折钞上做出了重大的让步,在运费上当然也更不会斤斤计较。差不多是完全同意了周仁的条件。从优、从宽。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从快”。
条款议定当日,罗国器与方从哲即发文,将消息传去了海东。
又过了数日,海东传来回复,没有表示反对,令即按此办理。
再又过了几日,头一批的粮食开始陆续运送,而海东头一批的运粮船只也到了浙西沿海。--买粮的钱款,自有运粮船只随船带来。罗国器等留下了使团中三两人,负责后续事宜。这才辞别了张士诚,随行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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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罗贯中。
罗贯中的籍贯有多种说法,有陕西太原人说,有山东东平人说,等等。兹从太原说。
他的生卒年也有多种说法,以及他何时入的张士诚幕府也有多种说法。年代久远,亦无足够的史料,难以考察。也只有从中分别选取一说,从之。不过,他确实曾入过张士诚幕府,这一点应该为确实无误的。
时人有笔记一则,这样说道:“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万年交,遭时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馀年,竟不知其所终。”至正甲辰,即至正二十四年,西历1364年。
有说,这个“罗贯中”,不一定就是罗本罗贯中,似有道理。但是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也似乎并没有确切的反驳依据,并且,别的有关罗贯中生平的确切史料又也找不到。所以,也是只有从此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