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了后世的一个典故,交代颜之希,说道:“回去后,寻人画幅青菜,下边写上:‘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多印一些。给山东的地方官儿们,不,给整个海东的地方官儿们,每个人都送去一副。就说是我赐的。”沉吟片刻,又道,“罢了,画你去找人做。两句题字由我亲写。”
“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
此典故出自明朝时有名的清官徐九经。此人曾在江南句容做过县令,及满去,百姓恋恋不舍,父老儿稚挽衣泣说:“公幸训我!”他回答道:“惟俭与勤及忍耳。”这三个字,也因此就被当地的百姓们称为“徐公三字经”。他任官时,更曾经在大堂上画过一棵菜,下边的题字,写的就是“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这两句鼎鼎有名的为官箴言。
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其实,官员吃民间饭,在历代也都是颇有传统的,有些朝代还将此列为明文的规定。只是执行的严与不严有所区别罢了。因此,颜之希虽觉得那两句话说的很好,对邓舍令官员吃民家饭的命令,却也是不以为奇怪,恭谨应命。
小丫头喜哥攥着饼子,眨眼看邓舍,手指放入嘴里吮吸。
邓舍说道:“看这祖孙俩,老的老,幼的幼。家中丁壮皆无,亲戚也没了。虽可受族民救济一二,时日若久,难免使人生厌。怎么生活下去?海东已有成制,类似这样的民家,一方面,可由合作社日常帮助,另一方面,可由地方里长、族长报与衙门。按其困难的程度,分作多等。由衙门按月出钱给粮,加以赡养。
“圣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颜公,你乃圣人苗裔,对此的理解应该比我更为深厚。这两件事儿,就交给你负责,也一并命令山东各地,尽快展开施行。
“虽然发展合作社的进程,因为察罕来犯被打断了,各地多还没组织完成。但是各地衙门的分等工作,完全可以先展开进行。给你十天,务必要在吴鹤年来前将之办好。正如你们所说,也好让百姓们过一个好年。”
“官人宅心仁厚,爱民如子。”颜之希犹犹豫豫地说道,“只是此虽德政,山东才经战乱,地方凋敝。钱财倒是好说,只是粮食?官人也知道,缺粮的紧。小人以为,以各地现有的能力,怕不足以……。”
下乡前,才与群臣商定了出使借粮之策。地方缺粮,邓舍岂会不知?
他皱了眉头,说道:“救济与赡养不在广,而在做不做!就以益都来说,每村选出一个所需要赡养的对象,全府也不过几百人。这点粮食难道都没有么?如果实在没有,缩减官吏口粮!从我府上开始,你们带头缩减。”
颜之希懂得了邓舍的意思,民间才经受过战乱,海东又刚得益都不久,尽管缺粮,表示爱民的举措却不能不做。他心领神会,说道:“是。”
“走吧,去田间看看。”
赵过问道:“这、这老人和小丫头怎么办?要、要不要叫他们带路?”
邓舍抬脚要走,闻言又停下来,转头看了看老人与小丫头,说道:“田垄就在村外,还用得着叫人带路?老人家年岁已大,行走不便,就请他们留下来吧。阿过,记住回头取些被褥、枕席、床椅,给老人家送来。”
早有侍卫把坐骑牵来,邓舍翻身上马。小丫头喜哥还是年幼,和邓舍说了会儿话,觉得他很和蔼,早先的惧怕早不翼而飞。小孩子又好奇,站在马边上,仰着头,伸手摸了摸马腿,咯咯笑道:“大老爷,骑大马!”
才哭又笑,却是有趣。只是众人见了村中凋落的情形,看残屋破壁,又见丫头笑颜绽放,目睹此景,却是无不恻然。颜之希把小丫头抱走一边,邓舍打马前行。土路崎岖,马蹄踩上去,甚是颠簸。
不多时,出了村落,来到田边。
腊月、正月,这两个月,虽然地里头是空落落的,还没到种植农作物的季节。但是,栽桑、种麻、嫁树、骟树、移栽果木等等,却都非得此时不可。此外,农家需做的农活,还有修农具、开沟渠、修蚕屋、织蚕箔等等。要说起来,需要做的事情还是不少。
这陈家村里,既然丁壮缺少,下田干活的自然九成以上都是妇女。诸人驻马田外,远近观看。
广阔的平野上,一块块田地星罗棋布。顺着地势,农田有高有低。高的地方,引有沟渠,围绕田侧,田地与沟渠之间筑有高垄。并且高垄上,本来植栽的都有成排成列的桑柘,只是如今都只存了树桩。
低矮的地方,则在其欹斜坡陁之处,也有开垦出来的田块。现在里头什么也没,等到季节合适,这些小块地可以用来种植蔬茹麻麦粟豆之类。除掉或高、或低的地方,大部分农田还是都处在较为平坦的地面之上。
也有果园,不过里边的果树,也与高垄上的桑柘一样,大部分都没了。只存下一截截的树桩子,依稀可令人遐想到往常果树收获之日。
不必颜之希再来解释,邓舍也可以想到,这些桑柘、果树也定然都是被元军为烧火取暖而砍伐掉的。
归陈家村所有的农田不少,一眼望不到边。这会儿,正在田中劳作的人,却稀稀疏疏。有些发现了邓舍等人的到来,丢下工具,呆呆地看过来。有些还没有发现,只管勾头弯腰,默不作声地干活。
颜之希说道:“牛、骡等物,不好筹办。桑苗、果树苗等等,有些受兵火影响较小的府县,还是存了一些的。
“奉分省左右司之命,根据‘宽余支援不足,买富家、支援贫家’的原则,各地把宽余的集中起来,统一分配。益都诸县分到的也有。他们在田家、果园里种植的,就是刚又从衙门里转分下来的。”
“开春就要种粮了,粮种准备的怎样了?”
“粮种不足。分省左右司已经向行省左右司告急求助。前分省左右司郎中吴大人亲自回文,说会从朝鲜、南韩分别征调一部分。微臣听说,行省枢密院也特事特办,给平壤水师下达了军令,拨出来了不少的船只,供行省左右司使用。大约至迟到下月中旬,第一批的粮种就能运来山东。粮种之外,耕牛、农具等物,应该也能支援过来一些。”
“这些都关系到国计民生的要紧大事。民以食为天,不可大意。吴鹤年很快就会来到益都,你接手左右司之后,首先的重点一定要放在这上边。你了解山东的情况,缺什么,给什么。要办的越快越好。”
颜之希接任吴鹤年,虽然不是以郎中的身份,而是以次一级的员外郎身份。但是,吴鹤年一走,等同行省左右司也就没了郎中,最高的官职就是员外郎了。也就是说,颜之希官职虽低,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听了邓舍的嘱咐,他说道:“请主公放心,臣必不辱君命。”
--,至于为何邓舍不任他郎中,暂时只给他员外郎的位置,却是有别的考虑。一来,颜之希资历浅,骤然给以太高的官位,怕左右司属僚不服。二来,邓舍也存了先试试颜之希能力的心思,能治好一府之地,不代表就也能治好三省民事。看他表现怎样,如果表现不错,再提拔不晚。
“我对农桑不够了解,但是我看农书上说,春秋季节的田地,三十亩必须一人。陈家村丁壮皆无,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耕牛也奇缺少见,现在农事不忙,种种桑树、果苗什么的,马马虎虎地还行。等到春忙,人力必不敷使用,各地府县有何打算?可有章程出来么?”
“别的府县臣不知道,益都已有章程。陈家村是距交战地太近,所以壮丁、耕牛奇缺。远一些的地方,受到的损害会轻一点。等到春忙,府衙打算一如征调树苗、粮种的例子,把各村的劳力都集中起来,互相帮助。同时,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将合作社的组织完善一下。”
邓舍喟然,说道:“兵戈纷纷,战乱不休。而我民也何苦,朝不保夕!诸位,你们来说,咱们打仗是为了什么呢?”
“蒙元无道,民不聊生。主公顺时而起,打仗,正是为了开后世之太平。”
邓舍颔首,说道:“颜公说的不错。自我幼时,随父来往黄河南北,及长,又从军转战河南、河北、山西,远出塞外。历近十年,所睹所见,北国半壁,几无乐土。还记得那年黄河泛滥,前几年河南飞蝗、陕西饥荒、山东地震,死者相枕藉,沟堑尽饿殍。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不意古之惨状,竟重现今日!鞑虏,非我族类,虐我同胞。视我以奴,驱之如犬。主公与刘太保之所以起事颍上,非其所愿,不得已耳。
“我与我父、我叔、我兄、我弟,与文叔、陈叔、阿过等,之所以肯应倡从军,舍生忘死,征战疆场,自入塞外,更多年来,冒矢石、突白刃,浴血奋战,不肯稍息。所为者何?诛元之罪,吊我之民。如此而已。”
诸人皆不解邓舍心意,不知道他为何突发感慨。颜之希道:“主公仁厚爱民,顺天应事,此等心意,臣等皆知。”
邓舍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我起兵的原因,你们固然知道。我所忧者,唯恐百姓不知。颜公,你为我写一篇告山东父老文,要把我的这番心情描述出来。要说清楚,我之起兵,非为富贵,封侯非我愿。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民有所居,人有其田,老有所养,少有所学。为往圣继绝学,不使我名教坠落;为万世开太平,扬我华夏天威。此是为我之愿也。写成之后,即日张榜各地,宣示民间。”
邓舍在山东立足未久,基业不稳。又才经战事,民间凋敝,若遣使借粮之策不得成功,可以预见,缺粮、窘迫等等诸般的内忧定然会越来越严重。要想使百姓不乱,就必须在收揽民心上有所作为。
一篇文字,或许作用不大,但如果再配上他深入乡间、体察民情,以及抚恤老幼、令官员食民家饭、带头裁剪王府日用等等的举措,还是会有一些成效的。又且,更加上他不叫别人去写这篇文书,却令颜之希去写。颜之希乃圣人的后代,人一传,这是“燕王口述、颜子后人所写”,如此一来,有了圣人的光辉,在可信度、说服力上应该也是会更好一点。
颜之希应是不提。
邓舍看了看田间的百姓,既深入乡间,不可不嘘寒问暖,否则枉来一趟。适才那祖孙俩,一老一小,很多事情没法儿问,问也问不清楚。他再又跳下马来,说道:“诸位,走,咱们去地里看看。”众人皆下马,随行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