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察罕,我海东之坚甲、利剑不如之。较之吴国公,我海东之积粟、富庶不如之。然,我海东之民,生长黑山白水之间,久处天寒酷冷之中,若论吃苦耐劳、忘死敢战,却是察罕、吴国公不如我之者远甚。
“为何?臣闻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海东之地,可谓忧患之地是也。臣又闻之,穷山恶水出刁民。我海东之地,可谓穷山恶水之地是也。山既穷,水既恶,地既忧患,则我海东的百姓就没有什么担心可失去的。今主公得山东,是我海东穷山恶水之民,得以从此踏足繁华富庶之中国,主公赏罚又极其严明,得有一功,既享富贵。纵然一死,无有可失。
“是以,若论吃苦耐劳、忘死敢战,我海东之胜察罕、吴国公者则远甚。”
方从哲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说,海东太穷,百姓们连活都快活不下去了,如今一入中原之地,邓舍又奖罚分明,只要敢打敢杀,就能得到富贵。就算战死,也没什么可损失的。所以,海东的军队就特别的骁悍敢战。
为何当初海东诸将都认为女真骑兵敢战?就因为女真人太穷。得到的都是赚的,战死了也没啥亏的。只不过,如今在方从哲这些从江浙富庶地区过来的人看来,海东的汉人军队实则也是与女真差不多而已。
至多一个五十步,一个百步。说到底,还是都比富地方的军队不怕死。渔阳自古豪侠地,幽燕从来盛用武。这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邓舍微微一笑,心中想道:“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对方从哲此议颇以为然。
方从哲分析过了三雄之长处,赵过问道:“短、短处呢?”
“民虽少而皆勇,国虽穷而益坚。上下一心,后顾无忧,唯殿下之令而是从。此是为我海东的长处。而我海东的长处,就是李察罕、吴国公的短处。
“李察罕虽有十万之军,虽然占据了晋冀、陕西之地,邻有孛罗之觊觎,上有大都之牵制。是其军虽硬而不能收发由心,是其人虽多谋而不能任意施为。无法做到令从一出,没办法随心所欲。若将他比作猛虎,则孛罗与大都就是他的笼子,柙中之虎是也。这就是他的短处。李察罕少的,是天时也。
“吴国公虽积粟如山,虽然麾下的诸将都能征善战,左有友谅之扰,右有士诚窥伺。是其不灭此两强就不能一飞冲天,是其虽殚精竭虑却无法得心应手。若将他比作雄鹰,则友谅与士诚就是他的网罟,罟中之鹰是也。这就是他的短处。吴国公少的,是人和也。
“李察罕、吴国公的短处是这样了,那我海东的短处呢?又是什么?”
“我海东之短在没有地利。山东地四平,条达辐辏,无有名山大川之阻。济宁到泰安,不过百里。从济南至益都,二百余里。马趋人缓,不待倦而可至。北与辽东,相隔瀚海。来往交通,难以畅达。倘若有战,或虞不及接应。若将我海东比作常山之蛇,则海峡就是我的七寸。这就是我海东的短处。”
这个地利之短,是没办法的。邓舍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如果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该怎样来实现盟约呢?”
“殿下所问者,不是问该怎样来实现盟约。以卑职以为,殿下其实是想问该怎样来擒虎捉鹰,可对么?”
邓舍不回答,只是笑,说道:“你且来讲讲看。”
“卑职又请仍以先前三喻,为殿下分析如何擒虎捉鹰。”
“请。”
“李察罕为脊,吴国公为腰。窃为殿下计,上策无过先折天下之脊梁,元廷塌陷。再取天下之腰肢,是南北混一。也即是说,擒虎捉鹰的基本原则,应该以灭察罕为先,以取江淮为次。
“那么,进一步地来说,如何擒虎?正如卑职一再所言,如今虎强而我弱,非得与雄鹰联手不可。那么,再进一步地说,如何捉鹰?殿下适才担忧与吴国公联手,会不会与虎谋皮。卑职以为这是杞人忧天。这也的确是杞人忧天,但是,这是否就是说,对吴国公就完全不需要忧虑了呢?是否就一定要等到擒虎以后,才能捉鹰呢?
“也不尽然。先下手为强。擒虎之同时,殿下也可以私下款通友谅与士诚。友谅远而士诚近,借助士诚的力量,以此来消磨吴国公的实力。如此一来,是我擒虎的同时又拔掉鹰羽,折断脊梁的同时又取下腰肢,天下的走势,不就很明显了么?”
综合方从哲的论述,是一个原则,一个确定,一个款通。原则是先取察罕,次取江淮。确定是从江南群雄中选择了朱元璋做为盟友。款通是在与朱元璋结盟的同时,又暗中相助张士诚。
邓舍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没有再表示不屑,慎重地说道:“此国家大事,非一言两语可决。”暂时不表态。邓舍颔首,又听方从哲说道:“卑职尚有一言。”
“讲来。”
“洪大人所言,固然老成谋国。结盟强援之事,也确实非一言两语可决。但是,结盟强援之事,实在是也绝不能久拖而不决!为什么呢?因为我海东如今既已入主益都,便是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已经成为天下之臂了。
“卑职又请为殿下论天下之脊、天下之腰、天下之臂三者的关系。”
“请讲。”
“若无脊,则天下塌。若无腰,则南北绝。而若无臂,则是为脊、腰皆无用。是以,我海东既已为天下之臂,则就算我无意外出,脊、腰也必然会来与我纷争不休。是为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海东已然处在了风口浪尖。
“察罕欲图江南,必先图山东。江南欲图北地,也必先得山东不可。
“我山东是位处四战之地也。而我山东的地利之短,殿下又已经知道了。所以,结盟强援之事,急不容缓!是欲以海峡为我七寸之断,抑或欲挟风云而化飞龙。卑职也人微言轻,不敢多言,唯请殿下决断之。”
既然海东占据了益都,天下大势所趋,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将来,战事必然会一次接着一次。要想立稳脚,结盟强援的事儿,就刻不容缓。
邓舍默然,注意到方从哲说了半天,嘴唇都干了,忽然想起来,方从哲说他是陪吴使去买过土特产之后,随即就来了王府,笑道:“方主事侃侃而谈,竟令我为之忘餐。方主事,你吃过饭了么?”
“没有。”
“来人,为方主事准备膳食。”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儿。等饭菜上来,留下方从哲与刚才没有吃完饭的大臣们在堂上接着用食不提。邓舍与洪继勋等迈步出堂。出了堂门不远,问洪继勋,说道:“方从哲之才,先生以为可用否?”
洪继勋恃才自傲不假,越恃才自傲的人,越有自尊,越不会说假话。他沉默了片刻,说道:“纵横捭阖,辩丽横肆,比较长短,言必称利,此苏秦、张仪之徒也。”
邓舍笑对姬宗周,说道:“得洪先生一赞,方从哲果有自知之明。”
姬宗周说方从哲有自知,知道他本人的能力一在典章之学,一在纵横之术。苏秦、张仪,都是有名的纵横家。洪继勋称他为“苏、张之徒”,也就等同变相地认可了他在纵横之术上确有所长。
邓舍与洪继勋、姬宗周谈谈说说,快走回到议事堂时,又猛地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问方从哲,吩咐侍卫,说道:“去,问问方从哲,为何他先中举而不应,来益都,又不肯出仕士诚。现如今,却愿为我之臣?”
很快,侍卫回来,原封不动地把方从哲的话重复出来:“卑职进取之臣,不事无为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