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先是一瓣、两瓣,然后三瓣、四瓣,接着十瓣百瓣千万瓣。这雪,从北方来,从塞外来,走大都,经河北,兼济关中,远涉海东。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几乎顷刻间,笼罩了整个的北国。
山东半岛。
华不注山下,赵过诸人不约而同停下话头,走出帐外,立在满营飒飒的红旗中,仰头观望。看天地茫茫。天地茫茫,益都城头。邓舍正准备下城回府。他停下脚步,伸出手,任雪花落满。雪花落满,元军帅帐。察罕侧卧胡榻,一手支颐,谈笑风生戛然而止。万千飘舞的雪花莹白,跃入他的眼帘,远处帅旗鲜艳翻卷。
翻卷的白衣,洪继勋哈哈大笑。落雪很快堆满了他的肩头,他却丝毫不顾,转顾邓舍,心怀舒畅,说道:“人生四大喜。今日雪,可算久旱逢甘霖。”姬宗周问道:“先生何出此言?”洪继勋道:“雪既一下,察罕虽得济南,不等雪停,却也是定然难攻我城。有了这段时间的缓冲,我军自可徐徐调整方略。此即为:天助我也。”
“彼益都城中守军,定然以为这雪一下,我军的攻势便不得不为之暂停。”察罕翻身坐起,潇洒挥动玉拂尘,顾盼诸将,笑道,“老夫自起兵来,十年矣!岂会遂他三岁孺子之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传令三军,原定计划不改,明日冒雪攻城!”
答忽出列,谏言道:“大帅,冒雪攻城,不利与我。一下雪,城墙滑,地面难行。且天寒地冻,武器冰冷,士卒伸展不开手脚,怎好厮杀?”
察罕作色,说道:“济南城破,刘珪授首!老夫为何肯放郭从龙出城?还不等的就是为这一刻?益都城中现在定然军心惶惶,只有乘胜追击,未曾有闻纵敌以暇!纵敌以暇,给了小邓喘息的时间,必导致我前功尽弃。
“你们又不是不知,辕门外砍掉的杨万虎等人之首级,难道真的就是他们的脑袋么?我军以数万人围城,时间一长,包围圈难免出现缝隙。难道要等到小邓得知消息,知道这是我军在用诈,然后重新整起士气之后,我军再去与之交战么?良机稍纵,便不可得!
“天寒地冻又如何?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明日总攻,老夫亲自督战!兵法之道,出奇为胜。他越以为我军不会进攻,我军越要进攻!又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其时也!”
益都城内越以为他不会冒雪攻城,他越非要冒雪攻城。出奇制胜。并且,他一连串的布置谋划,进行到眼下,也实在到了无法停止的时候。好不容易,千方百计地总算打击到了益都的军心士气,正该趁其生疑的时候一鼓作气!怎能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雪,便就此前功尽弃?察罕道:“智者所不取。”
不就是军队的伤亡可能会比较大么?慈不掌兵。养军千日,用在一时。该让士卒卖命送死的时候,就绝不能心慈手软。说到底,军队是甚么?攻城略地、成就功业的工具罢了!吴起吮疽,非为仁也,实为令士卒效死的手段。吴起吮疽,吮其父疽,其父亡。吮其子疽,其子又亡。一将功成万骨枯。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只要获益够大,再多的士卒伤亡也不可惜。充其量,一个数字而已。
大雪朔朔,旗为之冻。察罕按榻而起,须发飞舞,尽显枭雄本色。怒斥严责,刚决如火。诸将诺诺,皆不敢言。
次日,察罕百道攻城。三军将士,齐发出营。填沟堑,趋城下。铺天盖地,旌旗百里。土山塌陷,没办法再用。用飞楼、云梯诸般登城车,摆设开足有七八里,搭满了全部的南城墙。又有成百的火炮、投石机居后掩护,并及无数的冲车、钩撞车、木牛车、饿鹘车、搭车等等,或攻击城门,或协助登城车近距离地杀伤守卒。
从城头上往下看,茫茫的雪下,攻城的元卒望不到边际。喊声动地,杀声震天。其后更有无数的援军,纷扬雪里,黑压压宛如乌云,至少上万,皆擐甲执兵,列阵以待。而便在这前锋与后援之间,又有督战队数百人,皆心狠手辣之辈,抬着拒马,隔绝两边。拒马的作用,在阻挡前锋后撤。有死无退。
察罕且造有火车数十。有的用来喷火烧门,有的则抬上高处,焚烧城头垛口处的种种防守器械。并及千余火兵,点燃火箭,高高射出,划过雪空,如条条火蛇,绚丽壮观。城头上亦有用火,猛火油柜一字排开,不时有被燃着的元卒惨叫着自高空坠落。两军火器最多的地方,火势压过了雪势。
守军防守所用的狼牙拍、铁撞木等被烧的通红,火光冲天。元军的云梯诸物也有接连着火。黑烟腾腾。撞击城门的撞车,前仆后继,一声声,惊心动魄。察罕踞坐高台,用壮卒抬举奔走,方便观察战局的进展,偶有命令,左右的侍卫即摇动大旗,并一起射出鸣镝,与前线的将校指引猛攻的方向。每有一鸣镝射出,必有后援中的一支人马闻声而动,穿过特意留下的拒马空隙,赶赴需要加强攻势的地方。
但见城头上空,火箭、鸣镝不绝。
邓舍全幅披挂,亲上战阵。一如当年守双城的旧例,挑选了五百精卒带在身边。何处有急,即当时点将,给予小旗,往去救援。有杀敌功大者,或火线提拔,或授给奖励。并由传令官,齐声高喝,好叫全城守军知晓。
报功的声音此起彼伏:“定东乙营,半个时辰,退敌三次进攻!千户某某,记次功一次。百户某某,得首级若干,赏银一锭!”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高喊报捷:“定东丁营,九夫长某某,阵斩鞑子百户一员。次功一次!赏银两锭!拔擢副百户。”
到的最酣时,数里长的南城墙上,到处都是赏赐功劳的声响。混在一处,随北风飘摇直上,卷入云霄。又低落下来,伴随寒雪,散入满城。洪继勋、姬宗周等组织了数千的民夫,或往城头运送补给,或从城上拉走伤员。章渝专门带了三二百人,什么事儿也不干,每闻城头庆功,即在城下随声应音,高叫喝彩:“彩!”
邓舍与察罕对阵将近半月,斗智比谋过后,争勇逞强到来。
东南沿海,续继祖、郭从龙,勒马南顾。雪花迷住了视线,放目不及百步之远。他们自杀出重围,远赴东南以来,已有多日。原本带出城的三千骑,受了元军的埋伏,尽管早有防备,却也是死伤不小。阵亡数百。
奉邓舍的军令,他们抵达东南之后,没有立刻便去对被关保攻占的郡县展开攻势,而是先与刘杨取得了联系。同时,尽力地招拢残卒。
戍卫东南沿海的益都军队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士诚旧部,一部分则为海东军卒。其中,海东军卒又以屯田军为主。士诚旧部多为本地人,兵败后,四散归乡。招揽不易。全凭了续继祖的名号,至今也不过才勉强召回了两千来人。而海东军卒,莱州之败,屯田军差不多尽数覆没。侥幸有逃出的,虽然一听说郭从龙到了,都奔涌来归。但是他们人数更少,还不到千人。
因此,续继祖、郭从龙目前统带的军队约有五千。骑兵两千出头,步卒将近三千。看似不少,奈何步卒战力不高。步卒或者士诚旧部,或者屯田戍军,也正如邓舍所说,他们能起到的作用,无非聊壮声势。换而言之,要打通道路,还得依赖出城时所带的两千余骑军。
他们在东南的这几天,几乎每天都换地方,从没在一个地方待过太长时间。关保也接到察罕的军令,知道他们来了,派遣有数百的骑兵,日夜追击。无日不战。郭从龙朝南边远方看了会儿,对续继祖道:“平章大人。忽然下雪,也不知益都城中情形怎样了?”
“既有落雪,料来察罕的攻势会为之稍停。我益都城中,或便可因此稍得休憩。”
续继祖仰起脸,雪花落在他的面颊上,凉凉的。他停了片刻,又道:“我军自至东南,无日不战。有了这场雪,不但主公,咱们也总算能稍微得到些许休整的时间了。”朝身后绵延的军队瞧了眼,他接着说道,“主公命你我先招拢败卒,然后再战。咱们目前招来的三千步卒,虽不多,然而怕也是短日内可以招来的极限了。
“郭将军,以吾之见,不如等雪停,养足了军卒的体力,咱们便与刘将军合力,召开攻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