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数邓舍入益都以来所用的种种计谋,先用瞒天过海,骗的王士诚信他来益都是为了借道陛见天子。然后反间,疏离了王士诚与田家烈的关系,并巧用手段,将田家烈调走沿海。再用益都士子造成舆论,激起王士诚的骄傲。欲擒故纵。
接着远交近攻,安抚察罕、孛罗等之同时,与田丰达成盟约,并与之联手,一唱一和,更进一步地火上浇油,最大限度地刺激出王士诚不切实际之雄心壮志。利用他欲图青史留名的野望,上屋抽梯。所有这一切之目的,全在釜底抽薪,重头戏调虎离山。
如今老虎即将要被调走,看来好似大功告成。可是,另一个矛盾却又出现。
须知,海东在益都没有一兵一卒的驻军,没有基础,缺少立足点,就好似空中楼阁,再强的实力也没有用武之地。如果邓舍不顾一切,采用强攻的方法,那么,名不正言不顺,势必激起益都地方上下的反弹,且他如若强攻,只能从海路上来,即便最终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
更不必说,倘若强攻遇到阻碍,万一久攻不下,给了王士诚反应的时间,再让他带军杀回来,那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实在得不偿失。
然则,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邓舍与洪继勋、姚好古早就商量出来的决议,下一步索性就不用阴谋,改用半阴半阳。简单地讲,八个字,两个词:老调重弹,故技重施。至于如何故技重施?他的故技又是什么?
邓舍对颜之希等微微一笑,把接下来的步骤、计划详细道出。
诸人听完,又是骇然,又是惊奇。
胆大的如鞠胜,拍案叫绝;胆小的如国用安,忧心忡忡。颜之希拈着胡须,沉思半晌,道:“此策虽险,险中有奇。出人意料,绝妙绝妙。”
对颜之希的分析,李溢表示赞同。他补充道:“此策若成,殿下则反客为主,顿时便有了名分大义。有了名分大义在手,就算将来殿下在攻取益都的过程中,遇到些许的阻碍,料来也不打紧,大可以徐徐克之,无须焦急。是为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也。甚好甚好。”
四个人,四种心思,但有一点却是相同。他们望向邓舍的目光,佩服之余,更多出了三分敬畏,不约而同地想道:“城府深沉?何止深沉!”
有着忠厚仁义的美名,行此致人死地之悍策。曾经颜之希对邓舍做过的评价,此时再度浮上他的心头,真是半点不假!托名仁厚,实为奸贼,诚曹孟德之流也。然而,话说回来,乱世之中,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值得托付与投靠的明君呀!若拿三国人物来做比较,别说曹操,即使忠义仁厚的典范刘玄德,试问:他的荆州怎么来的?他的蜀地怎么来的?他又是怎么当着赵子龙的面摔阿斗的?他又是怎么在临危病死前,向孔明托孤的?
说白了,一个主公好不好,判断之标准,不在虚名,而在他的雄心志向,在他对时局的把握控制,在他对待臣子的态度、并及他对待敌人的态度。
名为仁厚,实际行事也很仁厚的话,至多可得人一声赞许:忠厚长者。君子可欺之以方。尤其战乱之时,鼎革之际,真的英雄注定悲剧人物,只有枭雄才是成大事的材料。历朝历代,曹操皆被视为奸臣,然而当其时也,曹操麾下之能臣勇将,却不知比东吴、西蜀强过多少!最后一统三国的,也不是东吴,也并非西蜀,为何却也偏是曹魏?原因便在于此了。
且说邓舍这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之所以早不说、晚不说,直到现在才向颜之希等合盘托出,却是因了若行此计,非得鞠胜这样的益都豪门大户配合不可。
故此,他待诸人消化了完以后,笑道:“此计若成,则益都为我囊中之物矣。诸位先生皆高明之士,有治国安邦的大才,日后这益都行省,说不得,还需得请几位出山。到时候,请诸位千万看在咱们布衣之交的份儿上,毋要推辞为好。”
俗云:无利不起早。颜之希几个主动投靠邓舍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以前说太早,现在眼见大事将成,邓舍把话挑明,一来给他们吃个定心丸,二则也好在接下来的“借尸还魂”计中,使得他们更加死心塌地地为海东做事。
果然,颜之希道:“治国安邦之才,愧不敢当。殿下不嫌吾等浅薄,肯以布衣为交,吾等已然受宠若惊。有何需要咱们出力的地方,但请殿下明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颜先生,豪迈之士也。现下这借尸还魂之计,若想功成,还真有一桩事情,非得诸位来办不可。”邓舍缓缓道出,“如此如此。”
众人侧耳倾听,无不心领神会,纷纷慨然应诺。海上相会,匆匆而别。颜之希等自转回益都。
送走了他们,邓舍步出船舱,远望海面,波澜起伏,无边无垠。蓝天、白云、碧波、海鸟。过了这渤海海峡,迎接邓舍的,就将会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一波巨浪打来,小船颠簸,随从侍卫勉强站稳脚步,躬身请他回入舱内。邓舍兴致很高,不肯回去,扶着船舷,稳立不动,迎着强劲的海风,他心潮翻涌,吟诵道:“万里瀚海横渡,极目鲁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争分夺秒,时不我待。
望着颜之希等乘坐的小船渐渐运去,邓舍转问左右,道:“郭将军那里,准备妥当了么?”
毕千牛答道:“精挑细选了三百勇士,郭将军在昨日便已潜上岸了。”
“即去通传,令他立即展开行动。千牛,你也准备一下,赶去益都吧。”
“是。”
三天后,王士诚亲率益都主力,兵马两万,号称十万,敲锣打鼓、张扬旗帜,浩浩荡荡地出了益都城池。他们走后的次日,颜之希与益都三友悄悄返回城中,与颜之希等前脚接后脚,毕千牛化妆成个老农模样的乡下人,也接着进了益都城。
色目人玛乐格虽然远去了大都,但他所在益都开设的酒楼却依然还在照常营业。毕千牛担着一挑木炭,哪儿也没去,进了城门,便直奔酒楼而来。酒楼里的伙计全都早换成了通政司的人,毕千牛寻着帐房,对上暗号,自有人取走木炭,帐房引着他来入后院。
那帐房不识得的毕千牛是为何人,问道:“老哥既是奉殿下之命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殿下有何命令?请讲。”
这帐房在通政司任的职位不低,毕千牛却不肯对他说,只道:“不知李知事现在何处?烦请姐夫且去将他请了过来。殿下的命令,俺只能当面告之与他。”
“姐夫”,是当时陌生人之间一种普遍的表示尊敬的称呼,好比现在的“同志”。一边说,毕千牛一边取出信物,是个青翠玉佩。通政司有明文规定,凡见此物,如见燕王。拥有此物的人,不管有何吩咐,通政司上下都需得无条件服从。那帐房验过无误,肃然起敬,心知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农,定然是位了不起的海东大人物。
不多时,李首生接了急报,匆匆忙忙地过来。他与毕千牛本就相识。要说起来,毕千牛身为邓舍的侍卫队长,海东高层不认识他的,还真一个也找不出来。
李首生又惊又喜,打发了那帐房出去,问道:“主公有何命令?居然劳动毕将军亲自前来!”不等毕千牛回答,他隐隐已经猜到,赶着又问,“可是,……,可是到了那桩大事要发动的时候了么?”
毕千牛神色庄重,缓慢地点了点头。便仿佛春雷炸响,李首生顿然心跳不已。
他堂堂海东高官,甘愿隐姓埋名,在益都卧底的这许多时日里,每日间殚精竭虑,在海东对益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短短的时日内,硬生生无中生有,打造出了一个四通八达、触角无孔不入的庞大情报网,其中的艰险辛苦实在不足与外人道也。他这么卖命为什么?所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天么?
他激动的话音都带起了颤抖:“主公有何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