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舍看完之后,楞了半晌,半天说出一句:“偷鸡不成蚀把米。”与纳哈出议和,包括开辽阳关防,他都可以接受。但是要他光明正大地去接受蒙元的任命,任皇太子在海东安插羽翼,根本没有可能。
他问罗国器等人:“诸位以为如何?”
“奇氏会提出这么两个条件,实在出人意料。”罗国器道,“这分明是借鸡下蛋,想通过控制咱海东,来给她谋取私利。如果答应她,那咱便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处在了被动的地位,……”他摇了摇头,“臣以为,绝不可答应。”
潘贤二跨步出列,提出了相反的意见,道:“不然。臣以为,奇氏的这两点要求,重点不在借鸡下蛋,以主公在海东的威望,就算任她来安插羽翼,放手不管,海东上下又有谁会听她的?
“尤其我海东的军队,乃主公一手创建,别说任纳哈出为知辽阳行省枢密院事,任三宝奴为海东行省左丞,哪怕再把辽阳行省左丞等等的职务,也悉数交由她的人来担任,充其量不过傀儡罢了。海东的实权还是在主公的手里。
“因此,奇氏的这两点要求,前期的重点当在迫使主公由暗转明。以臣之见,答应了她也无妨。只要主公答应,她便会挑拨察罕与孛罗内斗,对我海东实则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不为?”
杨行健连连摆手,不以为然,说道:“非也非也。潘大人只看到了利,却没看到名。
“请问潘大人,如果主公答应了奇氏,两个后果,该怎么面对?其一,主公便成了背主降敌的小人,且这个敌人还是胡虏,与我炎黄贵胄有血海深沉,势不两立。天下的英雄,会怎么看主公呢?会怎么评价主公呢?
“其二,咱们现在益都,主公图谋山东的根底,便是因为我海东与益都本为一家,王士诚对咱们没有太大的提防。设若主公接受了奇氏的条件,我海东在益都还有立足之地么?我海东还怎么攻略山东?”
潘贤二自知,他在邓舍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及罗国器、杨行健这些人,表现的很谦虚,他说道:“名不正、言不顺。‘名’之一物,固然重要。却不可拘泥。
“臣打一个不恰当的譬喻,周郎称曹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也。’被直呼为贼,曹操不可谓没有恶名。曹髦说司马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昭亦不可谓没有恶名。又怎样?汉家之天下,终归曹氏。曹家之天下,终归司马氏。
“又,陈平盗嫂,人皆以为贤相。韩信胯下受辱,世称名将。何哉?审时度势,不拘泥虚名,知变通,识时务,此方为大丈夫,可称俊杰也。今降蒙元,则有百利;拘泥虚名,则有百害。该如何选择,杨大人高明之士,不须在下多言,定然也早已看的透彻。
“至于攻略山东。主公大可以暂时先与奇氏虚与委蛇,继续派遣使者,与她来往谈判,拖延时间。如此,我既得起利,又免其弊。一举两得。”
邓舍沉吟。
杨行健饱读诗书,对名分大义看的很重。他涨的满脸通红,开口就要接着反驳。罗国器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奇氏的意思很清楚,我海东只有先答应了她的这两个条件,然后她才会帮我挑拨察罕与孛罗不和。若依潘大人所言,虚与委蛇,就等于没有把应承落在实处,奇氏得不到满足,怕不会为我海东出力。怎么能‘既得其利,又免其弊’?”
“把她的这两个条件翻个个儿。”
“如何翻个个儿?”
“找个托辞,暂时不答应她的第一个要求,可以先答应她的第二个要求,许皇太子亲信、三宝奴进入海东。”
“用什么托辞?”
“去年皇太子意图北巡,未能成行。我海东愿调遣精锐,攻取北地,挑起事端,为皇太子创造北巡的机会。甚至,主公可以点名提出,不降元帝,慕皇太子之德,愿降皇太子。以此为托辞。
“但是,却有一个前提,孛罗势大,我军要攻取北地,挑起事端的话,怕不是他的对手,为免得弄巧成拙,奇氏与皇太子必须先挑拨孛罗与察罕的不合,然后我海东才能出军,为皇太子造势。”
罗国器道:“纸上谈兵容易,潘大人计策虽好,但是奇氏与伪元皇太子并非三岁小儿,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按此行事么?”
“主公接二连三地派遣使者往去大都,曾为奇氏送去过几份大礼,为她报了灭族之仇。辽东一战,主公又故意放走搠思监,以为示好。或许他们不会因此便相信主公的诚意,却十有**会据此判断主公首尾两端。就像是张士诚,首尾两端,便有了可以利用的基础。
“并且,察罕一支独大,势力远过孛罗,对元廷来讲,压制察罕不过早晚的事儿。换而言之,主公的请求,对他们来讲,其实顺手之劳。顺手之劳,却可以换来主公的甘愿为皇太子造势,就好比人在家中坐,元宝天上来,为什么不去做?”
潘贤二认为,平衡察罕与孛罗的事儿,蒙元朝廷早晚会做的。有没有邓舍都是一样,至多,邓舍的插手,提前推动了此事的进行。所以只要邓舍肯许诺给他们好处,他们就绝对会答应。
但是,却有一点,罗国器问道:“难道他们就不怕白忙一场,最终主公食言,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么?”
“纵使最终主公食言,他们白忙一场,对他们有什么损害?并且为坚其信心,主公完全可以先与之私下签订协约,设若主公最终食言,就任由他们把协约公布天下,如此一来,受到损害的不是他们,反是主公。
“并且,他们不知晓主公攻略山东的意图,以为主公不过在求自保而已。由此推断,主公如果食言,对我海东又有什么利处?难不成主公还能趁机南下,攻打大都?主公敢这样做么?没有外压,察罕与孛罗可以不和。有了外压,察罕与孛罗还会不和?想想当年三路北伐的事儿,察罕与孛罗定然会一致对外。
“综合以上,对他们来讲,事成,得利;不成,无损。只要主公把诚意拿出来,臣敢断言,奇氏与伪元皇太子必然同意。”
听起来有些道理。众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邓舍,邓舍斜倚座上,远望堂外,沉思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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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借助搠思监与朴不花挑起察罕与孛罗的内斗。
这并非不可实现的。
“时帝益厌政,不花乘间用事,与搠思监相为表里,四方警报、将臣功状,皆抑而不闻,内外解体。然根株盘固,气焰薰灼,内外百官趋附之者十九。又宣政院使脱欢,与之同恶相济,为国大蠹。”
在察罕与孛罗的内斗过程中,“而丞相搠思监与资政院使朴不花,默货无厌,视南北两家赂遗厚薄而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曰密旨令汝并北,北之赂厚,则曰令汝并南。由是构怨日深,兵终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