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的一天,山东益都。
自至正十七年三月,红巾得益都路以来,距今已近三年。前不久,山东的那一场内讧,就发生在这里。
赵君用是在济南杀了毛贵,不过随后,出于种种的考虑,他没将幕府定在济南,而是奔来益都。当年七月,毛贵的旧部王士诚、续继祖走海路,由辽阳而来,又在此处擒拿了赵君用,执而杀之,为毛贵报仇雪恨。
王士诚、续继祖仍奉毛贵的幼子为总兵,号称小毛平章之后,有过打算依旧迁省府去济南,无奈赵君用留在济南的有一支兵马,占据坚城,不好攻打,双方来来去去的打了几仗,不分胜负。
没奈何,他们只得暂时停在益都,做为行辕的所在。
要论地理位置,益都或许不及济南,但比起经济、农商,益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首先,经过了毛贵多年的经营,除了这次内讧,益都基本没再经历过大的战火。其次,益都原本即为与高丽通商的陆路交通要道,百货俱全,且为元朝蚕桑业及丝织业的重要基地。再次,毛贵曾在益都东边的莱州,设立屯田三百六十处,东则陆运,夏则水运,收获极丰。
故此,益都等地,称得上人烟稠密,粮丰货足,一片好生繁荣的景象。
这日一大早,城东一家绸缎庄,开了店门,走出来一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但见此人,身材不高,唇上蓄了一抹胡须,穿一件锦衣长袍,头裹唐巾,足履皮靴,行走间,四平八稳;顾盼处,满脸和气。
此时,店外街面上,人来人往,已经有了不少行人。晨光下,他略略站定,稍稍整了下衣襟,打量左右,寻了处方向,负着手往南边走去。他的人缘似乎不错,沿街铺面里,很多人纷纷向他打招呼。
“李大官人,起的早呀!”
“王家哥哥,你也早。”
“往哪里勾当?”
“俺城南干些闲事。”
不管与他打招呼、说话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怕就是个寻常店面的小厮、酒楼茶坊的跑堂,即便街头碰上有过三两次见面,实际不太相识的路人,这人也总笑不离面,作答有礼,开口说话,令人如沐春风。
他一路走过去,留下身后头一片的交口称赞。
“你们来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官人。家财万贯,和和气气。哪儿像街北边那姓刘的,不过借军里一个亲戚的势,开得个小小的酒楼,就眼高过顶,看不清楚东西南北,忘了自家祖宗的姓名。……,呸,什么玩意儿。”
“你且小声!这话传出去,你不要脑袋了么?没见那酒楼上,来往的达官贵人,军爷贵戚,日夜不绝?军里的一个亲戚?你知道他那亲戚姓甚名谁?在军中任的甚么官儿么?……,俺实话告诉你,你要能有这么个亲戚,上辈子烧了高香!八辈子祖宗积德。”
“不就是个千户么?那姓刘的与俺打小相识,一起长大,他身上长了几根毛,你们不清楚,俺还不清楚么?要非他那亲戚眼机灵,一早从了毛老爷的军,他有开酒楼的这个能耐?三年前,还不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游手好闲破落户!……,话说回来,哪儿比得上李大官人。”
这人口中的“毛老爷”,即为毛贵。元末群雄中,毛贵这个人,还是颇有智略的,与那些专务劫掠、鼠目寸光之辈,截然不同。
至正十七年,他由海路入山东,先克莱州、益都等地,接着卷而向西,一路高歌猛进,捷报频频,次年二月,拿下了济南。见局势稍稳,便在当月,于济南设立了宾兴院,选用蒙元旧吏,以姬宗周等,分守各路。
同时,他没收了大量的公私土地,招徕流民、设置屯田之余,统一规定公私赋税,十取其二。
这个赋税的标准,不仅远远少于蒙元时期的十之五六、乃至七八,甚至较之邓舍在辽东的十取其三还要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山东远比辽东人多,鼎盛时期人口过千万,并且在农田开发、水利建设方面,也远胜辽东,他自然有资本可以定的赋税少些。
也正因而,他颇得百姓民心,民间称呼,多以“老爷”尊称。
“这话也是。众位哥哥,可知道么?俺可听说了,这位李大官人家里的钱呀,堆山积海。人也有本事,见谁都和和气气,说话办事精明能干,不愧走南闯北做买卖的。不但八面玲珑,而且敢担当,有义气。
“他来了咱益都不到三个月,开一处好大的绸缎庄不提,……,你们知道小陈将军么?前数天,就在刘官人的酒楼上,他两人不知怎的认识了,还竟然攀上了老乡!更差一点八拜为交,结为兄弟!”
“小陈将军?”
“小陈将军你不知道?他的哥哥陈猱头,你总该知道了吧?不折不扣的元帅老爷!比起来刘官人的那劳什子千户亲戚,不知强上多少!”
“俺说呢!姓刘的那厮,这几天怎么有事没事儿就巴巴地往李大官人的绸缎庄里跑?嘿!原来有这么一层原因。李大官人,了不起!……,王家哥哥,你刚才说他走南闯北做买卖的,怎么,你知道?”
“李大官人刚来咱益都城的时候,找地儿开铺面,俺家掌柜的帮了他一点儿小忙。要说起来,这位李大官人真是个人物,开了铺面的当天晚上,他就提了礼物,登门拜访,亲自来感谢俺家掌柜的。
“--,礼物俺可见了,整整八匹的上好缎子!这还不算完,两瓶西番的葡萄酒,红的胭脂似的,啧啧,你们是没见,就这两瓶酒,……”说话的这个人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就这个数儿,下不来。知道俺为甚说李大官人讲义气了吧?人家跑江湖的,讲究!……,讲究什么?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围了一圈儿的听众,连连点头。
先前那人道:“别整那些有的没的,他怎的走南闯北,你还没说呢。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着甚么急,你!毛头小子,毛躁!他来拜访俺家掌柜的,俺家掌柜的当然要留他吃饭,席上叙谈,两边免不了说些闲话。哥哥不才,席面上也有一个位置,忝居末席,听李大官人讲,他本是汤阴人,自幼随家人经商江南,……,沈万三知道吧?他家里就曾为万三秀做过事,五六年间,挣下好大一笔家当!”
“沈万三?那可是江南的财神爷!好端端的,李大官人怎的舍了聚宝盆,来咱山东?”
“一来,江南也不太平,诚王张士诚降了鞑子,与咱大宋的朱平章,常有摩擦。二来,张士诚讨了沈万三的女儿做个妃子,有事没事儿,就叫沈万三出钱犒军,跟在他手底下做事儿,日子不好过。三来,李大官人离乡日久,难免有思乡之情,就想回来了。”
“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李大官人即便想回来,他也该回汤阴,来咱益都怎的?”
“汤阴更不太平。察罕帖木儿不才闹了兵,鞑子有道理可讲?虎狼之师!看见有钱的生意人,他们眼睛都带色儿,--绿的!你想啊,李大官人又有钱,又没势,还是从江南那地盘儿来的,回汤阴,那不羊入虎口么!”
“有道理。”
“李大官人正因为有这么一层考虑,迟迟没有动身,后来他从海客口中,听说了咱益都多年没遭兵,毛老爷和小毛老爷兵强马壮,足可保一地的平安。最重要的,他们二位都是讲道理的人,体恤咱们平头老百姓,不干伤天害理的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