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好古笑道:“夜寒风冷,快快请进,快快请进。”一边走,一边介绍参加宴席的诸人,有王宗哲、罗国器等等。这酒楼被包了下来,楼内没有外人,众人迈步升阶,来到安排宴席的二楼,分宾主落座。
酒过三巡,张德裕看洪继勋等只管殷勤劝酒,只字不提它事,终于按捺不住,道:“我家丞相大人,有信呈给邓将军,不知邓将军?”
“且饮此杯。”
洪继勋先干为敬,张德裕无奈按下话头,浅浅品尝一口,说道:“俺酒量浅,不敢多喝。”洪继勋晒然,道:“张公自沈阳来,沈阳什么地方?只听说过南人量浅,未尝闻北人不善饮的。何必多谦。”
姚好古笑道:“朝堂饮酒,不过一斗;罗襦襟解,可以一石。今夜虽无美婢,久闻张公大名,也可算朋友交游,何来量浅一说?且尽此杯。”
他二人一唱一和,张德裕无法,勉强饮尽,借姚好古的话头,说道:“姚公之大名,德裕虽沈阳微末,也是久闻的了。俺一路行来,见海东好生兴旺,料来姚公功不可没。”
姚好古道:“如我这样的人物,在海东车载斗量,算得了甚么?张公过誉了。”洪继勋咳嗽声,说道:“听闻沈阳近月,颇有些许部落闹事。我海东虽偏僻之地,但粮钱还是称得上充足的,若有需我相助的地方,张公尽可明言。”
他言辞谦虚,却完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张德裕一笑,说道:“我家丞相大人拥兵百万,有天子之诏,朝夕之间可以征得北地无数粮饷,凡圣旨到处,无不踊跃纳捐。区区几个部落,何足挂齿。”他看了眼洪继勋,接着道,“俺在沈阳时,倒是听闻贵部邓将军与广宁潘某,闹的十分不和?”
他来个反戈一击。
姚好古哑然失笑,说道:“广宁潘平章,为我辽阳行省之平章;我家主公,为我海东行省之丞相,同殿称臣,省界相连,前数日才使者来往,互祝新禧,相见甚欢。不知张公所谓‘不和’的言语,因何而发?”
“哈哈,辽阳行省?姑且不论这辽阳行省的丞相实为我家大人,只说潘某,名下只辖一城之地,也敢自称‘平章’么?要说起使者来往,实不相瞒,潘某的贺年使者,与我家丞相大人也是相见甚欢。”
张德裕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隐约点出邓舍与潘诚不和,第二层,含蓄说明潘诚的使者曾与纳哈出相见。这是他准备已久的重磅炸弹,说完了,放下酒杯,观看席上诸人神色。
姚好古与洪继勋神色不动,心想:“挑拨离间,这是离间计。”
洪继勋道:“使者来往,本属寻常。”他似笑非笑,对张德裕道,“潘平章既有使者去沈阳,想必沈阳也会有使者去广宁。不知去广宁的使者,会不会也如张公一样,对潘平章提及张公来平壤之事?”
张德裕微微尴尬,不料洪继勋这般伶牙俐齿。他避而不提,换个话题,说道:“古人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俺今日来此,虽与诸公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每每思及以后,不免为诸公所忧。”
“所忧者何?”
“德裕所忧者,诸公之将来也。”
洪继勋气定神闲,道:“愿闻其详。”
“邓将军少年英俊,兼有诸公之辅佐,数月间,入辽左,得辽阳,可谓一时之兴旺,风头之无俩,炙手可热势绝伦。然而,诸公尽海东之才俊,不会不知晓物极必反的道理。德裕不才,敢问诸公,对海东之将来有何打算?”
姚好古道:“诚如张公所言,我主公虽然年少,有勇有谋,尤其知人善用,绝非寻常庸主可比,实为海东名望之所归,是为主明。我主公麾下文武济济,战将何止千员,是为臣贤、将勇。我海东胜兵数十万,大小百余战,未有一败,是为卒精。百姓千万,惟我主公之命是从,是为民心所向。
“我主公一呼,千万人相应;我主公一怒,千万里流血。我有此五利,实不知张公‘物极必反’的话,从何说起?”
“姚公之五利,在俺看来,却是不折不扣的五弊。民者,国之本。海东地广人稀,空有千里之地,而人烟稀少。此一弊也。人烟稀少,而养兵数十万。穷百姓之膏脂,民不聊生,一日可,百日可,时日一长,必然生变。涸泽而渔,不过如此。此二弊也。
“邓将军大小百余战,胜多而败少。常胜之军,往往亦骄兵悍将。兵法云:不患败,患胜。此三弊也。诸公固然贤者,然得意暂时之得势,看不到未来之**,此四弊也。有此四弊,即便主明,又有何用?
“何况,海东地处一隅,孤悬海外。东有高丽,西隔塞外,南有大海,北有女真异族。外无强援,内有忧患,海东之明日,前景堪忧。愚直之言,幸毋见怪。”
洪继勋哈哈大笑,道:“小可等以礼相迎,以上宾之礼相待张公。张公却危言耸听,意在何为?”
“上天有好生之德。德裕之意,在为诸公,在为邓将军,在为海东百万的百姓。”
洪继勋道:“今,高丽国内卒无精卒,将无勇将,百数倭寇即可扰其自顾不暇,高丽王早已称臣,不足为患。我主公羁縻得法,北边之女真,多半迁居入我境内。女真游猎为生,下马为民,上马可战,我主公一言之下,立可得控弦之士十万。且天生万民,岂有汉、胡之别?一样的我海东百姓,怎来异族的称呼?
“南有大海,山东与我隔海相望。山东小毛平章兵强马壮,素称富庶,与我家主公同为大宋的臣子,一向友好。我若有事,他必星夜驰援,泛海数日可到。张公谓我无强援,请问张公,沈阳之援在何处?”
“我沈阳背倚牧场万里,交通漠南,可达岭北……”
“漠南、岭北多诸王后裔,元帝指挥尚不如意,况贵上耶?”
洪继勋说话尖刻,张德裕语塞。他顿了顿,再次转换战场,说道:“数月前,汴梁城破,韩、刘诸人仓皇东去。我大元察罕帖木儿,拥军长驱,旬日而定河南。现今,秣马厉兵备战,时刻可入山东。
“山东自保不及,洪公竟然还以为山东可为海东之强援,难道就不怕贻笑大方么?”
“山东可为我之强援,我军自然也可为山东之强援。察罕倘若真敢入山东,则山东有我相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洪继勋抬眼,看了张德裕一眼,道,“不过,若真有这一日,小可确有些为张公可惜了。”
“此话怎讲?”
“沈阳如张公所说,果然兵强马壮。我军若要浮海而去山东,以我家主公的性子,必然先拔沈阳,免留后患。到那时候,小可虽不情愿,难免与张公对阵军前。若有不美,哈哈,还请张公多多体谅。”
姚好古、洪继勋两人,一个沉稳,一个尖刻。张德裕纵有苏秦的口才,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他呐呐无言,主动端起酒杯,一口饮下。这宴上舌战,双方对彼此的心思一清二楚,落敌人的面子事小,给敌人造成压力、阴影,从而达成不战屈人之兵的目的事大。
张德裕重振旗鼓,欲待再言。酒楼下人声嘈杂,盔甲声响,脚步阵阵,邓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