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中,已然是人头攒动,不知道多少人涌上街头,就等着看这场热闹盛典。
从南熏门一直到御街之前,街巷两旁,但凡高处,都涌涌全是探出的人头。临街住户两边窗口,都卖出了上贯纯铜的大价钱。
临街酒楼的生意更是火爆,青衫士子,红袖女娘,扶窗而望。更有浅吟低唱,第一次晨间就在汴梁城中响起。
如此景象,当真称得上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嘘气成云,挥汗变雨。
大宋尚帝姬,百年以来,数百位都有了,加上什么郡君县主,那是数都数不过来。可大宋天家选婿,向来不会从高门大户中选择,就算偶有破例,也是大家中仕途上没有什么发展,也绝不可能入掌中枢要紧差遣的子弟。但为驸马都尉,一生无非就是应奉好天家女儿,从此诗酒悠游,过此一生罢了。在大宋政治中,驸马都尉们从来翻不出一点浪花。
而且大宋帝姬,虽然总体而言不如唐时公主放荡,更不如唐时公主能在朝政中插手。可驸马都尉比起帝姬来,还是属于弱势一方。一个小王都尉,风流了一些,对于自家帝姬媳妇儿,以不合作不上门的态度对待。都被朝中之人狠狠嫌弃鄙视,更为禁中太妃太后等人物深恶痛绝,当年赵佶与他往来,都受了好大牵累。
总而言之,大宋尚帝姬为驸马都尉,不是一个什么好差事。至于那些铜臭气十足的商家,娶一堆县主之类不过是为求一个环卫官身份。自从英庙环卫官改制,都中县主郡君,甚而有愁嫁之势。
对于鼻孔向来朝天,自以为神京帝都之民的汴梁中人。也许太子大婚之类的热闹还能提点兴趣起来,尚一个帝姬而已,要是谁将这个将新闻来说,少不得在酒肆瓦子里面,弄一个灰头土脸。
可这场帝姬下嫁之典,又岂能与寻常相比?
男方女方,两家身份自不必说了。汴梁中人,上至白发老者,下至垂髫少年,人人耳熟能详。
最要紧的是,现今汴梁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风声开始流传,还是新鲜热辣刚出炉的。
就是河东路方向,有女真鞑子骚扰。燕王欲借尚帝姬身份。就要以女婿地位,拥太上而出河东。似乎就要将太上在河东安置。同时将河东一带经营成燕王藩国,保持对汴梁虎视眈眈之势。若是汴梁不动燕王的藩国,则燕王乐得与朝廷相安。若是汴梁有削藩之势,则燕王说不得就要拥太上复位,再杀回都门来!
一场大婚再牵扯到两代君王的政争,这热闹就大有传播围观的价值了。
对于燕王萧言此人,汴梁中人多是心情复杂。
绝大多数升斗小民而言,萧言如何不是一个传奇?谁不想到朝为白身,暮则登堂。坐拥天家第一美女,河东一路,都为自家予取予求的藩国?
宫变之际虽然大家都是吓了一跳,可论实在的,倒霉的还是太子清流一党,还有都中禁军将门世家。其他百姓,并未受到什么骚扰。就是那些被遣散的前禁军军士,也对萧言没什么好怨恨的。该做工还是做工,该为匠人还是为匠人,原来俸饷七折八扣本来就拿不到多少,该支米粮应为坐粜之法还要被盘剥一道。现在干脆就拿工钱,还比此前那名义上甚是丰厚的饷俸米粮丰厚一些。而且按名遣散之后,燕王大方,每人还着实到手五贯纯铜的遣散费。
如此燕王,饶是谁也得竖起拇指夸称是个英雄。所谓英雄,就是能成就别人眼中奇迹般的功业!
不过汴梁中人,在赵姓官家治下日久,又承平百余年。对于萧言一手掌握赵家吉祥三宝,飞扬跋扈之态,还是有些看不下去。更担心萧言将来必然会掀起的篡权之变。权臣到了他那一步,哪里还有退步的余地?到时候怕不是汴梁要翻作屠场!二月二那场宫变,来一次也就够了,再来上个几回,大家还怎生过日子?
所以当萧言要奉太上而出河东的小道消息传出来,汴梁百姓才不管那些作为流言背景存在的女真鞑子是不是真的杀过来了。只要燕王愿意出而就藩,大家就发自心底的松了一口气。
萧言有平燕功绩,现在又掌强兵。要送这尊大神,以河东为藩国也抵得过。燕王与太上在那里。随他们做些什么,就是燕王手痒,想打女真鞑子或者任何鞑子,都随燕王心意而已。实在不足,就是将从辽人那里抢回来的燕地转封给燕王又怎的了?
只要汴梁依旧歌舞升平,只要金水桥畔球市子仍然每逢赛事就沸反盈天,只要汴河上舟影穿梭往来,源源不断的将整个大宋的物资财富都送往都城,只要那些鞑子胡人的消息还是远在天边,只是谈资而已。
燕王,就最好还是离开汴梁罢。
既然燕王要去,这等百年难得一见的枭雄人物就是看一眼少一眼,更何况还有一位天家最美帝姬?汴梁百姓,说不得就涌上了街头。为这场盛典,平添了百倍热闹!
百姓们心思,因为掌握信息的不同,自然一厢情愿了许多。而身在局中之人,却想得要更深远些,看得更明白些。知道这场大婚,就要掀起将来风暴。而这同样也是最后击败萧言这个当世操莽的机会!
在一处酒楼之上,唯有此间,伸出檐外的飘窗半掩,间或才有一人出现在窗前,匆匆扫视一眼就不见了踪影。仿佛很是不待见这场大热闹一般。
这般景象,让周遭围观的百姓都为他们心疼。这家酒楼是汴梁七十二家正店之一,本来雅间一醉就索价颇昂。今日更不是要十余贯二十贯才能临窗而坐。怎生这般人就是如此浪费?一群闲汉若不是因为人山人海实在挤不动,说不得就得上楼瞧一眼了,若是没什么根底的,这般手面散漫之辈,不讹上几文,让人心里着实不舒服。
雅间之中,坐着一班士大夫模样的人物,人人都是一身道袍,未曾着冠,只是乌木横钗簪发。大袖飘飘,尽显疏阔之态。仿佛都是宦海倦游,从此芒鞋竹马道袍,寄情于山水之间的闲散人。
席中上座,正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减刚愎之色的耿南仲。一见有这位耿老夫子在座,不问可知就是汴梁城中新鲜出炉的失势之辈。前环绕废太子身边的清流党人。
这些人物,虽然萧言轻轻放过。蔡京也还算是殷勤照顾,每月都按时奉上养望钱。性命无忧生活也算是无忧,照理说应该夹着尾巴度日,过段时间安稳日子再说。
可对于文臣士大夫之辈而言,断了仕途上的前程,比杀了他们也好不了多少。宫变那夜惊魂才定,一群人说不得就要钻头觅缝,想另寻靠山。不过蔡京虽然钱是照给,可却没有半点再启用他们的意思。
一群人在汴梁当中奔走,到处联络,隐然以孤臣自诩。偏偏这表现出来的气节,也济不得什么事。蔡京门下,熙熙攘攘正盯着朝中空出来的那么多位置,忙着玩升官图之戏。萧言坐拥强兵在侧,一时间也没露出什么破绽,为忌惮萧言麾下那些丘八,朝中也少有人敢和他们接近。就算穷极无聊的赵楷,也没想过要招揽他们,当年这帮清流,可是将赵楷逼得几乎山穷水尽!而且就算赵楷和他们都有心,锦张显带着御前班直横在中间,他们又何尝有半点机会?
政治上越发绝望,对于文臣士大夫辈,这个时候按照惯例而言就是假作佯狂遁世之态了。一帮人换上道袍芒鞋,每日里游走于汴梁酒肆瓦舍,做天子呼来不上船,自云臣是酒中仙的范儿。灌饱了黄汤,阴一句阳一句的对着当道诸公发各种转弯抹角的牢骚。再多饮几角,干脆就撒酒疯,谁来劝都骂对方是俗人。
这般闹了一阵,连瓦舍里面的小厮都知道这帮人是十足十的厌物。正眼待见他们的越来越少。
这些人闹了一阵,有的人自觉没趣,有的人还是害怕萧言出手,渐渐散去了不少。可仍有以耿南仲为首的一班核心人物,仍守在汴梁,苦苦等候能翻转局势的时机。
也不知道是坚持下去就有好结果呢,还是耿老夫子终于走了一次狗屎运。等候时间并没有多么漫长,就传来了女真入寇河东,萧言那支强军根基有摇动之势,而萧言迫不及待的就要走完大婚流程,欲奉驾出都战于河东!
萧言真要是握着那几万还能继续扩大的军马,死死坐镇在汴梁,外间再有河东军马支撑,耿南仲他们就是嘴上骂得再厉害,心里将萧言恨得刻骨,也着实没有什么法子扳倒萧贼,等来重返朝堂,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可是那萧贼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汴梁不呆,偏偏要亲自出征河东!
按照耿南仲想来,既然能掌中枢,就死也不能撒手,日夜浸润,培植势力,一点点的将中枢大权抢过来。这才是标准权臣作为,更不必说萧言比一般的权臣,更多了几乎是他私军的万千强军为后盾!长此以往,赵楷为汉献帝也未可知。
女真鞑子,就算入侵河东,有什么了不得的?这些鞑子,无非劫掠一番就自然退去。哪里比得汴梁如此要紧的权位重要。偏偏这萧贼自以为无敌,天夺其魄,让他居然就要离开汴梁!
正因为如此,哪怕今日是众人最痛恨的萧贼风光大婚之时,每个人脸上还是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随着外间越来越喧闹的响动,这里面的谈论时局也越发的火热。
“............天厌其乱,这个萧贼,也终于失其神智,这汴梁,岂是轻易离得的?”
“............这萧贼还是有所布局,不是尚帝姬之后,就要拥太上与太子同出河东么?一旦汴梁有变,还能拥太上或太子复位,再杀回来。到时候恐怕还有一场争夺,这萧贼不是轻易可治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