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前街左近,夜色当中,同样是火海如潮。不知道有多少人马将这汴梁城东的繁盛地方,挤得水泄不通。
在朱雀桥南,起事军马或者还有骚扰。但是一过朱雀桥,起事人马自然就收敛许多。过了朱雀桥就真正是在天子脚下了。大家是来得这场定策拥立富贵的。大利在前,谁还顾得着骚扰抢掠左近?
更不知道有多少正欲立威,确立自家在这起事人马当中地位的领头人物,这个时侯也不会心慈手软放过劫掠生事之人。
这几乎十万的生乱军汉,如果说在入南薰门的时侯还是完全的乌合之众,那么在此刻,已然显露出一点有目标在的乱军气象了。
在马前街左近,汴梁城东这最为繁盛热闹的地方。陈五婆这支军马为核心的上万乱军。虽然在这里猬集得人山人海,却是秋毫无犯。市井当中,半点未曾受到骚扰。
其中原因,一则是这真的是到圣人面前了。大家都是长久在大宋治下的底层军汉。想及这闹到圣人面前逼宫,心中未免都是凛凛惕惕。不敢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二则就是萧言在陈五婆左近投放的力量最多,貂帽都亲卫只怕派了有二十人,现在多是领队之人。连同陈五婆一干人也卖气力,现在又有威信,约束得极严。谁都老老实实的听他们号令行事。
三则就是汴梁城东这个地方,本来就是耍乐的所在。就是身上再乏钱文,也能买上三两个焦捶,在正店门外讨一碗枯草茶水,台阶上坐了。一边吃喝一边还能扬起脸呆呆的听着楼上小娘唱曲,也没人会朝外驱赶他们。在这里生事,大家都是汴梁本乡本土的人,如何抹得开这脸?大家是来行国家大事,得拥立定策之功的,可不是匪类。那些全没心肝的如魏虎儿他们几个,现在尸首可是摆在南薰门口!
今夜事成,大家得了富贵权位,还想到这里衣锦还乡一番。也进正店坐坐,喝着玉堂春,吃着鱼脍,叫上瓦子里面几个出色女娘好好高乐一番。在这里生事的话,岂不一切都成了泡影?
正因为如此,上万人将东十字大街到马前街堵得满满的,还不住有人朝着这里涌来。却没一人朝四下密集的店面当中涌过去。还有好事的少年军汉冲着旁边瓦子捏着嗓门儿高叫。
“诸位姐姐不必担心,俺们是来求圣人,看美人,诛除奸邪,拥立太子的!谁要犯着姐姐们,来世变个王八!”
“............这场富贵泼天也似,俺也少不得有个官身,禁中赏赐搬出来,俺得千八百贯也只是寻常。俺今年三十,孤身一人,精力强壮,本钱也还来得。哪位姐姐早早结个善缘,俺回头就来迎姐姐为正房,穿大红裙子,八抬花轿进门,压妆的金锞子,一两一个!有心的姐姐,丢下个有名字的记认来罢............”
街道之上,上万人闹得沸反盈天。似乎要将东十字大街整个掀翻过来。
陈五婆就在这一片喧闹当中,总算带队涌到马前街李师师所在的那个宅院前面。到了这里大家反而安静了,举着火把面面相觑,最后就看向骑在瘸马上在诸人簇拥下挤过来的陈五婆脸上。
陈五婆也满脸都是油汗,一路过来精力体力不知道消耗了多少。东水关外那顿饭早化在了肠子某个角落。不过他没觉得丝毫疲累。亢奋得似乎随时能吼出来。
今夜如此声势,事情算是做成了!自家虽然是萧显谟的提线木偶,但是也算冲在最前面的大功臣。这富贵,还少得了么?拱卫禁军那些冤屈之事,到时候不用萧显谟出手了。自己连同这些必然要得官的弟兄们,也就翻过来了,那时有冤伸冤,有仇报仇!
自家在东水关外搬抬重物,吃酒赌钱,只等着老病之后累死在码头上。岂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今天?在大宋都城,天子脚下,还以领头人的姿态,行定策拥立事?
众人目光落在陈五婆脸上,而陈五婆目光却落在面前那个小院之上。
火海人潮当中,这个小院,却是安安静静。大门紧闭,墙头也看不到人影。火光将一角小楼照亮,这小楼的窗户也全都关着。周遭一片沸反盈天的模样,被这么多激动的军汉包围住的所在,却一点人气都看不出来。
抚有万方,君临大宋。自号为道君皇帝,掌握这个帝国垂二十年。在这些底层军汉心目中直为天上人物的圣人,就在这个仿佛杳无人迹的小院当中么?
是不是就在这小楼上,透过窗缝,正看着俺陈五婆?
陈五婆心下不自觉的开始忐忑起来,到了此时,竟然有点想退缩。他回头看了看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张显一眼,一副姜黄面孔的张显重重点了点头。此时此刻,张显也没有什么紧张的意味,轻轻控马,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张显如此,顿时给了陈五婆一点底气。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吐沫。柔柔肚子提气,举手示意周遭稍稍安静一下。猛然提气大喝:“圣人在上,大家一众军汉冒死陈情。现奸邪信进当道,民不聊生。就是俺们军汉,也活不下去了!奸邪信用南归之人夺俺军汉口中食,搜刮财货,以为己用。俺们这八万前拱卫禁军,也因为这奸邪之辈,现在还冤沉海底!现这奸邪之辈,更要动手加害太子,动摇国本。如此下去,大宋将伊于胡底?俺们这些军汉,拜于圣人面前,请圣人内禅于太子,圣君即位,拨乱反正,则俺们这些军汉还有一条活路,大宋百姓,也还有一条活路!”
这番话,自然是萧言早就准备好,遣人事前一字一句的教传给陈五婆的。他本来是个粗人,这番话记得着实辛苦。生乱之后,率领大队人马在汴梁行事,搅得到处生烟起火,陈五婆还在肚子里面反复念叨,生怕错漏了。
圣人面前陈情,率先行拥立之事。这是多少代也不会有的风光,丢了脸却是要为天下人笑的!
一开始陈五婆还有些情虚,说得结结巴巴。后来看着周遭喧闹之人渐渐住口,全都向这里望过来,聚精会神的听他开口。成为此刻大宋焦点人物的陈五婆,竟然越说越顺,最后几个字,几乎就是吼出来的,内禅这两个最大逆不道的字,也顺顺当当的吐出来。在今夜汴梁,这两个字就足以振聋发聩!也彻底给这场变乱定了性,他们不是乱军,而是行拥立,固国本的大宋忠臣!
周遭万人,沉默少顷,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圣人内禅!传位太子!圣人内禅,传位太子!”
呼喊声是如此之大,每个人似乎都要将胸腔撕裂一般。好像在下一刻,这个已然死寂无声的宅院院墙,就要被这呼啸声撞倒一般!
周遭紧闭门窗的民居,此刻也悄悄有人打开窗户,在窗缝当中,偷眼向外看。
乱兵满城,围逼圣人。皇城那里也是火把组成的海洋,在高处就能看见无边无际的乱军涌在东华门左近,正在呼喊着太子出而领乱军行事。
这里乱军,更是摆明车马要圣人内禅。如此大事,这辈子又有几次能看见?也因为这些乱军对这里秋毫无犯,这里百姓甚或还有给困在瓦子里面的官吏都胆子壮了一点,现在稍稍敢探头探脑了,都在屏气凝神的等着进一步的发展。
陈五婆又抬起双手,周遭无数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看他这一举动,上万人不约而同的闭口。全都等着他继续发话。
刚才陈五婆最先喊出内禅,他现在就是眼下所有乱军的领军人物。已然有了众望所归之势。不管这些乱军是前拱卫禁军,还是现在的禁军军汉,甚或还有些军将侧身其中,全都在看着他的举动行事。
数万人作乱逼宫,最怕就是没有目标,没有领头之人。两样全都没有的话,最后无非就是以大乱收场。作乱之人,也会落一个没下场。而现在陈五婆两样具备,顿时就成了此刻的核心人物,他一声号令,在场所有乱军,都会凛然遵命!
陈五婆也心潮鼓荡到了极处,自家从来未曾站到如此地位。而这地位,又是那位看起来略微有点憔悴的萧显谟,一手给的!自家要是继续忠心遵奉他的号令行事,又能走到何等样的高度?
这萧显谟,真的是神人也。那些听说过的大人物,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萧言教传的话一句句在陈五婆心头流过,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他对着仍然死寂的小楼,放声大呼。
“圣人圣人,看看如今这大宋天下!江南生乱,全因圣人重用朱缅之辈。则播乱八州,生灵百万涂炭!一场伐燕战事,国用不足,伐燕捐竟然加以六千万贯!原本市中市帖不过十税一,现则十税三。百物无不腾贵,交钞发之,则日日贬值,小民百姓,生计为难。禁军口粮则减之又减,原本钞五钱五,现则钞七钱三。月粮一石,实则八斗。搜刮之余,天下骚然。然则伐燕战事仍然连场大败!十五万西军出师,归乡者不足半数!
............国事凋零若此,天下之人,莫不寄望朝中清流,寄望东宫。然则奸人幸进环绕啊圣人左右,竟然要出手加害于东宫!若非危急如此,俺们军汉,匹夫也。如何能奋然而起,以救东宫,以除奸邪,以拜请圣人内禅?
............小民不敢称臣,原为大宋拱卫禁军。当日圣人令拣选八万吾辈,编练以拱卫京畿。然则奸邪用事,竟然将拱卫禁军散去,俺们八万军汉名粮全般革退,尽数收入私囊!八万健儿,流落江湖,艰难度日。数年以降,横死者不知凡几!实望将来东宫接位,正人用事,能拨乱反正,给俺们一个交待。谁知现在却连东宫都已不保!
国难之际,危急存亡之秋,虽为匹夫,仍不敢不奋然而起,以济国事。拜请于圣人面前,还请圣人念及大宋万千生民,内禅于东宫!并请诛环绕圣人身边奸邪信进,谋害东宫之辈............
求圣人诛嘉王,诛梁师成,诛蔡京,诛王黼,诛童贯,诛朱缅,诛萧言!则天下正本清源,大治可期!
这数万军健,冒万死陈情于圣人面前,还请圣人垂纳!”
一片安静当中,所有人都听着陈五婆慷慨激昂的将这番话说完。接着陈五婆就翻身下马,大礼参拜于地。
万千军汉同时俯身,行礼下去。接着就振臂大呼:“圣人内禅,东宫接位!诛嘉王,诛梁师成,诛蔡京............诛萧言!”
火把上猎猎燃动的火苗,在这一刻,都被这乱军吼出的语句惊得四下乱摇,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周遭民居瓦舍,这个时侯窗户都不知不觉的被完全推开,无数人探出身影来。不管是商贩还是瓦舍女伎,或者就是贩浆之辈。都跟着这上万军汉一起向着赵佶所在的宅院高呼。这一番话,实在是将多少人心都牵动了!
赵佶荒唐了这么些年,以前还靠着父祖积蓄勉力支撑。随着老本花用干净,自然就对民间下手。税赋日重,用人日非。天下到处都生烟起火。汴梁百姓也日渐觉得负担沉重。民间扰攘,岂能对这个荒唐天子没有议论?今夜这番气氛的鼓动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跟着将自家怨气发泄了出来。
什么太子嘉王,什么奸邪清流。民间是管不了这么许多的。无非也就是个谈资罢了。反正争来争去,都是赵家人自己的天下。但民间怨愤潜伏久矣,这个时侯,就要对这个荒唐天子爆发出来!
一时间,怨气如潮。
在某个瓦舍当中。几名穿着绿袍的小官也挤在窗前。
几人都是在都门任事的。以大宋官制的重床叠屋,加上现在加倍的运转不宁,人浮于事。这几个小官也不知道自家到底该做什么职事,每日里无非就是应卯之后在这花花都城里面瞎混罢了。
汴梁居,大不易。几人官位不高,俸禄不厚。都是孤身在京。今夜花朝,干脆就聚在一起寻了一个不算多出色的瓦子饮屠苏。
变乱突生,几人胆小,不敢出去乱撞。加上在汴梁又无家业,房舍也是典来暂住的。干脆就不理,还是窝在这瓦子里面看风色。却没想到,乱兵涌到此处,将赵佶堵在李师师的小楼中,上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看着人潮如此激愤,看着身边瓦子里面的女娘茶房也挤在窗前跟着乱军大叫。其中一人谓然长叹:“圣人即位,这些年下来,居然到了道路以目这一步。现今声势已起。难道真的要内禅了?”
几名小官或者满脸事不关己的无所谓,或者就是在用心事在揣摩今夜乱事究竟,看自家能不能在这变动当中捞到好处。当下都纷纷应和。
“............今夜之事,总是蹊跷。最近都门风云变幻,东宫一系,旧党之辈,已然是大获全胜。嘉王已然如丧家之犬,能不能守户,都要看人脸色了。如何就有人突然来凌迫太子,还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让其人不得不掀起这场乱事出来?”
“............还能如何?无非就是按捺不下去了............你算算看。自从王荆公变法,一众旧党清流,给压制了多少年了?偶尔一翻身,就给压得更厉害。今上即位,更是有元佑党人碑事,一干人连中枢的边都沾不上。现在好容易有了点指望,还不想牢牢抓着不放?生怕再有什么变故,干脆挽起袖子做一场也是正经............再说当今这位圣人,谁不知道?这主意变得比什么都快,对三大王又是宠爱。谁知道什么时侯三大王又走了上风?两下一凑,干脆就不要给对手翻身的机会。豁出去做一场也罢!”
“............这话说得是,东宫身子不算强。金明池争标之际,曾经远远看了一眼,瘦得被风一吹,就要折断也似。而圣人身子却是强健,圣寿长远得很。就是三大王,也是结实康健............东宫能不多想想?熬不过圣人的话,最后得了便宜的还是三大王。受了三大王多少年气,有机会了,自然就是想一棍子打死。加上身边旧党之辈热衷,于是就有今夜逼宫请内禅之事了............”
“............这先例一开,大宋从此多事!往日定策拥立,并非罕见。却总是士大夫辈与天家共同计较。最后也都是安堵如常,现在却用武人辈操弄其间,今后这些武人辈岂不是要爬到读书人头上了?这才是真正的国本动摇!东宫短视,奈何奈何!”
“............少说这些忧国忧民的话罢,俺们都是在选海沉沦的,寄禄官都是一般从八上。既无馆职,也无贴职。每年俸禄柴炭换装伴食加起来就折一百八十贯,还有七八石米豆。钞五钱五,算着实了能有几文?米豆发下来,也有小半陈腐不能食。都说为官悠游,吾辈在这汴梁,却连家人都迎养不起!国事如此,也该刷新一下。不管是东宫还是嘉王,能将俸禄发着实了,早停的公使钱也补回来。能恢复几十年前优待士大夫的景象,管是赵家哪位坐大位,管是不是武人翻身!”
“............蔡京梁师成也还罢了,总要找个够份量的奸邪出来。童贯王黼朱缅已经成了死老虎,牵扯上有什么味道?那南来子也侧身其间,谁不知道他和隐相是死对头?这份奸邪名单,当真出奇............”
一众人议论纷纷,自然是没什么要领。最后还是一人感叹一声:“我辈沉沦下僚,今夜只情当热闹看也罢。但不知道现今在小楼内的那位圣人,却是做如何想?今夜之事,到底如何收场?东宫那位,难道要等到三揖三让都做完,才来登场?诸位,看下去罢,这场好戏,才开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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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这群小官所言,小楼之内,赵佶面色铁青,却又忍不住在颤抖。他都已然站不起来,之势靠在软榻之上。到了最后,浑身忍不住都颤起来,仿佛再也停不下来也似。
小楼当中,梁师成何灌连同几名内宦,都挤在赵佶卧榻之前。何灌胆色壮一些,还靠在窗前,透过窗棂缝隙冷着脸向外观望。梁师成同样也乱了方寸,低头不住踱来踱去,不住唉声叹气。
还有几名内宦都缩成一团,抖得跟筛糠也似。哪里还顾得上服侍赵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