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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四十二章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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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自顾地笑了笑,似从中窥见了什么,没错,是朕看破了一切诡计。

“这奏章是不是户部尚书张学颜让你上本的?他是张太岳旧党,六年前辽东巡按刘台,以门生弹劾座主张太岳时,辽东巡抚张学颜污其贪贿,御史于应昌弹劾之。故而这奏章是张学颜授意你上呈的,借潞王大婚之事所用太费,意在离间朕与太后,借此转移视听,阻止朕铲除朝堂上的奸党。”

想到这里,天子露出不出所料之色,当下对张鲸道:“你听见了吗?立即命锦衣卫将张学颜拿下!”

张鲸额上汗水下滴,他与张学颜可是政治盟友啊。张鲸还未答允,林延潮却出声苦笑。

张鲸上前道:“林延潮御驾之前,不可放肆。”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臣与大司农从未有过私交,众所周知。”

“那就是张懋修,他与你乃同年,朕就不信,铲除楚党之事,他就没有上门找过你。你其言看似为公,为百姓请命,实暗中却奸党开脱,甚至不惜攻讦太后。林卿,朕视你为心腹,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吗?”

林延潮抬头熟视天子良久。

天子见林延潮目光炙热,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不愿分辩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陛下,可记得臣第一次侍君于文华殿日讲时,向陛下说的魏征谏太宗之事。”

天子默然。

林延潮道:“魏征将上谏太宗的奏章,都私下抄录拿给史官诸遂良过目,成全己名,却陷君于恶名。但太宗皇帝却可以纳谏,不计较臣工之用心,只要十句话里有一句利于行的,就可纳谏,此乃千古仁君之德。”

“正如此奏章,陛下从头至尾,只问臣是何人所指使的,却不问臣这奏章里所言对不对。若陛下称臣有私心,臣确有私心。”

殿里的空气凝了一下,天子听了林延潮的话,不由身子微微前倾。

“臣的私心,是不想一百年两百年后,后世子孙读到史书时,指着那一个个的名字骂道,看那些人,那些庙堂上蠹虫,他们受万民敬仰,食民脂民膏,却什么也不作,亡了天下!”

林延潮话里有种笃定的坚持,令天子动容。

天子叹道:“国事还未急迫到你说得这个地步,林卿你不要听外面那些危言耸听的话。”

“陛下,万历九年太仓银入三百七十万两,支出四百四十万两,国库亏七十万两,另欠九边军费九十万两。潞王大婚用去两年太仓所入,之后移藩,就藩又要向户部要百万两之巨,几万顷庄田,陛下此乃耗天下以肥一王。”

林延潮觉得还是把话说到这里,否则下一句‘潞王尚且如此,以后陛下之子子孙孙,又要有几个潞王呢?’就要出来了,打击范围还是不扩大的好。

天子急道:“够了,朕说得不是潞王。朕说的是张太岳,及他的奸党。张太岳贪墨这是真的吧!他柄政时刚愎自用,他口口声声不许朕这个,不许朕哪个,让朕俭朴以厚天下。可是他却怙宠行私。”

“朝臣们说他贪墨之数,不逊于冯保。”

林延潮闻言道:“陛下,前首揆为臣子却是有失当之处,但御史之言实夸大其词了。朝堂上的奸党已是除尽,再放任御史言官下去……”

天子打断林延潮的话,道:“朕说得是他贪污受贿!”

林延潮答道:“陛下,自古以来务实之人,难为乡愿,难有清名,难全官声。天下惟有庸人方无咎无誉。前首揆的功过,臣不敢置评,他在世时,臣与他也无半分私交。只是宰相之尊,乃人臣领袖,请陛下给予他身后体面,以后也给愿为死封疆,死社稷的大臣,将来一个报效国家的指望。”

天子冷笑道:“是非功过,皆已盖棺论定。张太岳,不,是张居正,他有功朕与太后都赏过,眼下是过,朕要数之。”

说到这里,皇帝的气度又重新回到天子的身上。

他道:“你要说的,朕都已知道了,或许你是一片公心吧,但不重要了。朕的决定不会因一封奏章而更改,不必这上谈了。朕只最后问你一次,这奏章是不是楚党之人指示你写的,说出来,朕既往不咎,你还是朕钦点的状元。”

林延潮默然不语。

中极殿上,檀烟袅袅。

林延潮他神情认真,如年少在讲堂听林诚义,林烃他们与自己授课时。

那时夏日炎炎,窗外树影婆娑。

他们曾说,匹夫之志不能夺。

他们曾说,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

他们曾说,为学求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只是末流之用。

读书十几年的涵养就在这里,平日书读得再多,但用时却不能做到,书就白读了。

林延潮平静如恒,不置一词。

天子的脸色有些变了,林延潮如此有些似曾相识,在几个将孔孟之义打磨一生的饱学老儒身上,他见过此沉静内敛的气度。

一旁张鲸也急了,频使眼色,似让林延潮随便找一名大臣把罪名栽过去也好。

而这时林延潮开口,轻描淡写地道。

“陛下错了,我辈读书人一生只作一事,那就是卫道!”

天子脸色一白,他身为九五至尊,可以夺人之命,却不能夺人之志。他涨红了脸,怒道:“朕对你很失望,朝堂上已是容不得你了。朕曾经是那样的信任你,但你辜负了朕的信任!张鲸,将他拿下押至诏狱。”

左右大汉将军一并而至。

高淮悄悄转过头去,以袖拭泪。

林延潮看着天子转过身去,龙袍下的手在轻轻地发颤。

林延潮道:“臣以后不能侍驾在旁,惟望陛下励精图治,亲贤臣,远小人。朝中很多小人,看似忠肝义胆地,如臣这样,但内里居心叵测。有些人心底大公无私,但眼睛却是瞎的。”

“陛下天资英断,必能明鉴万里,他日可为尧、舜,禹、汤,文、武二王,基业远迈唐宋。如此臣在与不在,亦无关紧要,无论身在何处,唯祝吾主永葆康健。臣就此叩别陛下!”

说完林延潮郑重地向天子行叩拜之礼。

“慢着!”

天子转过身来,他看向林延潮,经张居正之事,他对朝堂上大臣很失望,认为士大夫之流满口主张正义,但心底猥琐不堪,嘴上一套,实际一套,整日玩弄权术,勾心斗角。

但林延潮却是令他感到他的话是发自肺腑。

天子心底已有悔意,但又不知如何说。

而这时一名太监疾步至中极殿来向天子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后晕倒了。”

天子身子一颤道:“什么?”

这里天子瞪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张鲸摆了摆手。

当下林延潮被押下中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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