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起头束蓝染布巾,穿了一身素花锻宽袍,褒衣薄带,外面披着一件拖曳至地的黑香猫氅裘,领间镶着一圈蓬松的黑毛衬得她的脸如玉盘般娇小。
她面上浓厚的妆容已经被婢女们给清洗干净了,一开始她是拒绝的,可惜她拼不过手脚粗硬的婢女们的意愿,脸一洗干净,如此一来面容则更显稚嫩,但她神色镇定而从容,令其从骨子里散发一种稳重之色。
此刻的她,眉清目秀,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淡粉色的嘴唇,显得苍白却质感透明的肤色,令她有一种不加修饰却干净得过份的漂亮与媚色。
这份漂亮是独属于男子的松骨竹正,媚色则是她的女儿柔。
净莲生明媚,妖娆水中淼。
先前女装时的她虽然也好看,但由于婢女们常在孟尝君身边伺候,早就看惯了各种天香国色往她们主公身边凑,因此在她们眼中,女装的陈白起美则美矣,却不似现在妆扮成男子的这样俊雅秀美惹眼。
一时之间,那些替她装束好一身的婢女们都看陈白起看呆了。
隔了一会儿,孟尝君身边的侍卫过来催促,说要领人走,她们这才既可惜又恋恋不舍地将人给领出来。
重新换回一身男装,对于陈白起而言更方便更自在,毫不扭捏,当然这一身也更暖和了。
侍卫见陈白起从寝楼内步出,琳琅叮咚,风姿特秀,爽朗清举,端是公子世无双。
侍卫哪怕看惯了长相俊美刚魅的孟尝君,乍一看与其完全不同风情的陈白起时,也都看直了眼。
这……这、这真是方才那个娇软婀娜的姑子吗?!
按说女扮男装的,哪个不是身歪腰扭,一副人妖水蛇般娘娘腔的模样,偏偏这姑子第一次穿男装,却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想象。
在他们眼中的她,完全是一个符合他们脑中印象的春和景明的世外野士……呃,虽然脸嫩了点,身子骨弱了点。
陈白起一旦离开孟尝君身边过久,耳边便会继续响起倒计时,因此她面容是蛋定的,心中却是分秒必争的。
“小可已准备妥当,望请领路。”陈白起向侍卫揖了一下。
侍卫在陈白起靠近时抖了一个激灵,后退一步,反射性回礼,便忙替她引路。
不知为何,他面对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子,心里总有些不自在。
侍卫将陈白起穿廊过堂带到了一间绿竹雅阁。
雅阁无门无窗,宅后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明亮有阳光从卷帘的窗台与门廊射入,透着一层朦胧的绿光,将整个厅堂映照得空敞而明亮,厅内设置了蔺席,细绒羊羔地毯,文雅精巧不乏舒适,门廊门厅向南北舒,室内室外情景交融。
虽说门窗皆开,但却不冷,室内炭火燃烧,温暖如春,正北方窗台设置得很低,正好将窗外红梅吐蕊、摇曳清幽淡雅尽收眼底。
正北乃主位,而两侧草席上坐满了人,他们中有落拓邋遢的剑客,有风度翩翩的士人,亦有白衣庶人赤脚商贩,三教九流,这些人正在唇舌交戈激烈地探讨中。
陈白起在外听到嘈杂的声音时顿了一下脚步,侍卫已经回到岗位上了,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却没有出声催促,只低声说了一句:“主公召集了一些暂时留在漕城的门客一起在商议要事。”
陈白起抬眼看了他一下,眼中没有什么情绪,但那侍卫却蓦地涨红了脸,飞快撇过脸去。
陈白起笑了一下,低声一句多谢,这才抬步入内。
她这施施然一进去,自然便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而陈白起的目光却一下便贡献给了主北位上的孟尝君。
陈白起在外是脱了鞋的,这是规矩,然后她于孟尝君面前行了稽首之礼。
“陈蓉见过主公。”
虽不知孟尝君之意,但如今她身着士服,便只当拿自己当他孟尝君的一介门客,所以她喊主公,而非君上。
这一声,悠扬动听,不似成年人般低沉,也不似稚单般清脆,它介于其中,是一种干净如溪水般透澈的声音。
一时之间,吵嘈的厅内一下寂静无比。
所有声音一下都消失了,他们偏过头,都看着跪在中间的少年。
为这不经通传,莫名出现在这种场合的贵气少年。
他微低着头,秀丽而白晰的侧脸,长睫似翼,既长又卷翘,依顺柔软地覆下,一圈项银白领镶着蓬松软毛,风起,根根轻柔拂过那白透的面颊,削瘦肩上披着厚实的黑香猫氅裘散地,他背脊即便弯下亦是笔直,身姿端正姣好。
许多人既好奇又疑惑,如此貌美稚小的少年他们不曾在孟尝君身边见过。
此人是谁?
新入的食客?
孟尝君此刻正斜靠在席草上,紫金昳丽宽袍散乱一地,整个人无骨无形,衣襟大开,领处露出大片古铜色肌肤,高大的身躯,结实的双腿,纠结的膀臂,隆起的健壮胸肌,令他如魔一般散发着一种阳刚神秘的气质。
他一头墨黑色的头发遂在脑后,魅惑的双眸,高挺的鼻梁与薄薄的嘴唇,完完全全地巧夺天宫,他身后那一片灿若晚霞般火红的梅花,使他整个人就像入画了一般美好。
自从陈白起入厅后,他的眼眸便一直盯注在她身上,斜飞入鬓的眉下一双眼瞳像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令人难懂他在想些什么。
而陈白起依旧维持着行礼跪姿。
孟尝君没有说话,自然别人也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她突然想起了,她本是一名无根浮萍的舞姬,扮作男装时自当是生疏而别扭的,然而她却习以为常,别人或许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孟尝君却是清清楚楚,贵族士族常年培育下的气质与作派,非一日之功能够做到,她此番行云流水不带一丝拖沓的行为,着实不该。
方才一直想着别因为这张与陈焕仙相似的脸而引起孟尝君怀疑的陈白起,一下竟然忘记了这一茬。
陈白起心中一紧,正打算开口缓解这冻结的空气:“陈……”
“起身,过来。”
孟尝君的声音声沉浑厚,带着一丝慵懒的强硬,突然打断了陈白起。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深深,不辨其意,唯有谨言慎行。
陈白起的出现,首先自然是一张容貌最引人注意,不少人觉得她长得面熟,毕竟昨夜有不少人见过她跳舞,只是眼下她洗了妆容又换了一身男装,气质变化太大,一时不少人难以朝那方面去联想。
第二则是她的身份,虽怀疑是门客,他们却不曾见过,而孟尝君好似也没有介绍的*,一时之间她的身份问题在他们心中打了几个来回。
陈白起起身,在周围看了一圈,发现都横七竖八地坐满了人,唯有孟尝君身侧有一个位置。
他刚才喊她过去。
陈白起迟疑地朝他靠近,在其空位处停顿了一下,见孟尝君并无反应,这才从善如流地跪坐下来。
安静地跪坐在孟尝君身侧,发现旁边正坐着一个胡子拉茬,神色间颓废的中年汉子,他骨架很大,但身上却无结实的肌肉,手中宝贝地捧着一柄铁锈断剑,整个人半睁着眼,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摇晃着身子,打着拍子,像是根本不在意谁坐在他身旁。
她的对面,则是坐着一个老头,他头发花白,眉宇间的皱纹深壑难填,身子骨比她更瘦小,就像只剩一个骷髅架子似的,颧骨突起,唇薄鼻尖,穿着一件厚实的杂色氅裘,愈发显得颈细手枯。
其它人陈白起只粗略扫过一眼,便收回视线,只因这两人气质不一般,加再上与她坐得近,她才多关注了一些。
一坐下,陈白起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在不清楚孟尝君将她喊来的目的前,她还是静观其变。
“关于这漕城刺客一事,尔等商议过了,可有决策?”孟尝君在陈白起坐下后,便说话了。
陈白起眉眼一动,偏了偏脑袋,看了孟尝君一眼,暗道:他们是在商议孟尝君先前遇刺一事?还真是……速度。
底下诸人这才收回目光,恢复了先前的嘈吵,纷说纭纭,有叫嚣着蝼蚁之说,声称刺客再多亦不过是他们这帮江湖剑客的下酒菜。
也有不以为然之说,声称之前遇见的刺客不过是偶尔为之绝非日常,毋须太过杞人忧天。
当然也有暴戾手段之说,认为君王一怒,伏尸千里,搜查出全部与那名刺客有关或有嫌疑的人,将他们通通杀、杀、杀。
其中唯有几个给的建议比较靠谱。
“既是刺客,必有首谋,习武之人身藏戾气,藏于侍卫之中便为隐患,何不让主公身边一些不亲信之人,都暂时软禁审问,看是否有线索?”那捧锈铜断剑的中年汉子一副没睡醒般打着呵欠说道。
一面容刻薄,两颊无肉的士人却道:“毋须软禁,刺客盟的刺客皆受有严格抗刑训练,只当斩杀之更妥!”
长得像骷髅的花白老者则抖唆着身子骨,颤颤巍巍道:“老夫却觉得都不妥啊,此事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敌方手都敢伸到主公最亲近之人身上,倘若贸然出手,只怕……会惹得对方狗急跳墙,更何况,眼下敌我难辨,敌于暗,我在明。”
众人闻言甚觉有理。
“倘若主公消息确切,如今漕城皆有敌伏,除非主公从此不出门,否则难勉会出现意外。”
“有我等护着,何人胆敢放肆!”
“明枪好躲,可暗箭难防啊。”
底下再次七嘴八舌,孟尝君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他斜眼瞥向一旁的陈白起,眼眸微弯,桃花卧蚕,低声道:“可看出什么了?”
陈白起从没见过这么一大群“计囊策”说起话来会跟鸭子一样吵闹,正看得津津有味之时,不防听到孟尝君刻意压低传给她的声音,这才将注意力从他们身上移到孟尝君身上。
厅中吵闹杂辩不断,并没有注意到孟尝君与陈白起交头接耳,不过即使看到,也会刻意忽略装作看不见的。
谁也不敢窥探主公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