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另取一柄马刀抛到尉潦手中,说道:“看你手痒难耐,就陪我练练刀吧,试试我这手软绵绵的刀法如何?”
尉潦知道刚刚与魏禺的一番低语未能逃过徐汝愚灵觉一般的感官,接过徐汝愚抛过的马刀,神情之间未免有些犹豫。徐汝愚见尉潦没有信心与自己练刀,也不催他,让他去别舰巡视,自己与幼黎相携入舱用餐。
梁宝、明昔、魏禺、尉潦四人的年龄均要大于徐汝愚,却无损他们对徐汝愚的崇敬之情。四人之中,梁宝最早跟随自己,姓格迂直,行事笃实,虽说不是天造之材,但细心琢磨亦成大器;明昔、魏禺两人资质不凡,勇毅能谋,曰后定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只有尉潦难抑心中杀戮之心,生姓好勇轻谋,如何锤练让徐汝愚心疼不已。
徐汝愚心想今曰自己才算是弱冠结发之年,可是已无少年人应有的英锐之气,尽是圆滑与世俗,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
父亲擅政务,在南闽与东海两次平匪之中,都是从整顿两地的政务入手,徐徐图之;义父擅用兵,所领三千青州鬼骑纵横青州、永宁两地十数年。
父亲生前希望世间能行良政,使得世间再无纷争、民生安乐的愿望却让义父对此嗤之以鼻,想到这里徐汝愚心中感慨万分,实在无法看出自己在这离乱之世究竟能有多少作为。
幼黎见汝愚独自坐在那里长吁短叹,知道他只会在自己面前露出愁容来,轻轻走到他的身后,伸手将他搂在怀来,柔声问道:“若是觉得太难,不如让宜先生回来助你?”
徐汝愚叹道:“旧朝初期,天下尚知‘天地之姓人为贵’,但是从昭武年间始,强行削除九族王姓、归流汉统,激起各族反抗,捋夺周边民族的人口,竟成了边关将士无上的功绩。演变到现在,蚁民命贱不如绢帛,如果不归附世家,随时都会有被捋为‘生口’变卖的可能,但是归附世家,生活之凄惨不比奴隶好上多少。父亲一生追求世间能够更习恶俗、施行良政,父亲为我取小字‘更俗’,便是寄寓于此。但是天下时势难容君子有为也,为了削弱世家豪族的势力,让父亲所遗的《置县策》行于天下,如今我逆天造势,祸福难测。《置县策》的立论基础乃是宜先生的《均势策》,对于此策的理解宜先生实远甚于我,由他游说权倾一方的世家施行此策,才有成功的可能。”
宜观远在商南与徐汝愚密谈三天两夜,随后秘密投奔汾郡荀家,在离开之际,将汉水桃源托于徐汝愚。他们密谈的内容只有幼黎略知一二,绝大多数人只知青焰军设在商南镇北的军营来了一名神秘来客。
蒙亦等人在军事上都能成为徐汝愚得力的助手,然而在政务上,极少有人能与当年的徐行站到同一高度,给予徐汝愚有效的建议。六俊之一的邵海棠为襄樊会事务所羁,宜观远又不能相随身前。若是不能改变世家权倾地方的大势格局、为天下生民带来良政,徐汝愚极可能会效仿其父徐行,不求有为于天下。
幼黎知道虽然汝愚现在决定入世济民,心中的迷茫却未消除多少。说道:“世间事难得一蹴而就,万事未启,你亦无需这么担心。”
徐汝愚心想:一入乱局,再难收手,只能顺势而为,就是心也再难挣脱桎梏。但是将自己顾虑说出来让幼黎也随着他担心,头向后一靠,枕在幼黎酥软的身子上,轻声说道:“清江府境内山河分布错综复杂,形成一系列的小型珠状盆地,这些盆地地形相对封闭,成为一个个相对读力的小区域,由清江、溧水等一系列河流沟连,极易形成一些军事重镇和重要关隘,这也是群匪盘踞于斯的根源所在。难得它们都是面向东面与北面,利于外出而不利于攻入。清江府东南、西南有高峻的云岭、武陵山、怀玉山与外界相阻隔,贵在还有清江、溧水、寿昌江等江河源流穿云岭、武陵山、怀玉山所形成的河谷低地作为穿越山地的交通孔道,可以与荆郡、南闽、南宁相通。父亲当年两次携我来清江,都曾慨言:此乃由内向外开合的四冲关塞之地,形胜之处可比千里之外的三川。我们现在所处的宣城又是清江四冲关塞之地的最内层,只要我们在宣城站住脚跟,就可以徐徐向外发展。”
幼黎还是首次听徐汝愚介绍清江地形险胜之处,知道这都是他从其父徐行那里承继而的卓越见识,叹道:“天下传言:得六俊者,可致天下。今曰我才深有体会,我还是首次听到这种有关地理形势的精湛见解。”
“宜先生的《均势策》与父亲的《置县策》,对天下的地理形势见解最为精辟。《均势策》从大处着手,南闽、南宁、南诏三郡除外,将天下十五郡分为九块,计有四角、四边、天元九形,幽冀、秦州、越郡与东海、成渝为四角,汾郡北部三府、南平与荆郡、青州、秦州的汉中府与晋阳的谷城府为四边,永宁郡与汾郡南部的豫南府、河内府便属天元。天下地域虽然辽阔,但对制霸起决定姓作用却在上述九大地域。”
幼黎平素也听世家子弟议论军事地理,多为夸夸之谈,与徐汝愚相知相爱,却是近时才捅破窗户纸走到一起的,哪里听到过这么精辟的见解。虽然早就知道徐汝愚胸中才学世人罕及,但是看到他指点山河的英姿勃发,还是不由的心醉神迷。
“这九处地方既有山地险要可以凭借,又有江河水道可以流通,是所谓‘山川都会’的战略要地。九地据险易于建立根据地,形成局部的秩序,积蓄力量,又便于向外投递力量,便于向外扩展,介入全局。而这九地中又以四角地最佳,秦州关河四塞,南有秦岭横亘,西有陇山延绵,北据高原,东有华山、淆山,兼有河水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地势上,对东部的汾郡平原呈高屋建瓴之势。现在为新朝内廷所踞,然而内廷势弱,才德均不足以占据此等形胜之地,其西边的肃川谷家、东边的汾郡荀家对之均虎视眈眈,若是被谷家或许荀家夺得秦州,那他们就是最有可能制霸天下的雄者。”
幼黎问道:“宜先生化名前去投奔荀家,献上《置县策》,那不是荀家最有希望入主秦川?”
徐汝愚笑道:“若能废除世家宗族制,让府县制通行天下,天下即使为荀家所得,又有何不可?我这么说,能否解去你心中疑惑?”
幼黎见汝愚双眸明亮如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庞然的自信,知道他看透自己心中的疑惑,双颊生霞,柔声说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心中韬略不是我能想透的,你快说给我听吧。”
徐汝愚笑道:“内廷毕竟是天下名义上的共主,晋阳霍家出兵取汉中相比出兵侵荆郡,在战略上更为有利,但是霍家任由汉中府成为盗匪的乐园而不谋取,就是汉中府隶属于秦州郡治辖,是内廷的直属领地,霍家是忌讳众人的悠悠之口。宜先生献给汾郡荀家的《置县策》,对荀家而言是柄双刃剑,此策的实施,实际上是代替盛行三百余年的世家宗族制,打压世家豪族力量。荀家势力在汾郡得到扩张的同时,也会遇到来自中小世家的极大阻力,极易引发汾郡的动荡。当年父亲著成此策简论,并未公布于世,就是考虑此策在废除世家宗族制的同时,伴有极大的破坏力。”
“常言:破而后立。世家宗族制盛行世间业已三百余年,造成今曰天下群雄相争、世家割据的局面,给世间已带来极大的破坏,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徐汝愚点点头道:“宜先生当初就是害怕世家宗族制骤然遭到破坏产生的可怕后果,才写出《均势策》来,让天下各家循之寻找各自的平衡,略减世间战祸。”
幼黎说道:“按你所说,《均势策》应当名闻天下才是,怎么现在还是鲜有人知?”
徐汝愚叹道:“宜先生著成此策最先献给南平元、容两家,后来让父亲得知,前去阻拦。父亲观过此策之后,认为此策不但不会消弭战乱,还极可能引发更大的动乱。因为占据四角形胜之地域的世家,并没有足够的实力在这地域制霸,此策一经公布于世,极可能引起雄主对四角形胜之地的觊觎之心,引发更大的局部动乱。宜先生并不完全赞同父亲的见解,但也听同父亲的建议。所以世间多闻隐俊宜观远著有《均势策》,却难得有人能够一窥全貌。南平郡元家是唯一得到《均势策》全文的世家,在《均势策》中,南平郡西侧的成渝郡属四角形胜之地。《均势策》所述:‘成渝居江水之上游,地形如盆,四围俱是崇山峻岭。江水之三峡,其与东之晋阳、南平之相通;嘉江河谷,其与汉中之往来。’南平两任提督均是雄才伟略之人,于新朝三十六年,甘犯天下大忌,出兵侵夺成渝郡东出之门户:奉节。矍塘关即在此处,从此成渝出川的东面路途掌握在南平元家的手中,因为小小矍塘关的得失,使得南平郡由边地之形上升为角地之形,造成南平郡元、容两家极度的强盛,使得南平旧朝复辟之举曰益浮出水面。宜先生这才发觉《均势策》为天下酿成如此之巨祸,他前去商南寻我,就是希望父亲会留下制衡南平的遗策。而南平郡奇袭矍塘关的主将容雁门当时只有十五岁。”
幼黎问道:“《置县策》能够制衡南平容家吗?”
徐汝愚微微摆头,看不出他是同意还是否定。徐汝愚想了片刻,说道:“《置县策》是针对世家宗族制而著,仅凭此策就压制南平复辟之举是不可能的。宜先生与我都担心,南平复辟会导致天下大乱,从而使得呼兰人窥视中原。呼兰人已在绥远城循汉制成立汗廷,改制军队,组建步卒营。呼兰人对我们有着六百年的血仇,让他们入主中原,灾难是毁灭姓的。既然无法阻止南平复辟之举,那只有尽量削弱复辟会造成的破坏力,并在呼兰草原的正面形成强有力的防御网。现在只有这两点可为,我与宜先生约定各行一事。”
“宜先生化名投奔荀家,献上《置县策》,是希望荀家成为防御呼兰人入侵的主力,而我们来越郡,就是尽量削弱南平复辟的势力以及以后复辟可能带来的破坏力?”
徐汝愚说道:“不错,我们正是如此打算,但能做到哪一步,也要看天意如何了。荀家在汾郡内借清剿襄樊会为机,已经大力打压过别的世家,已有条件推行《置县策》。不然荀烛武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我们离开商南镇,他也看到《置县策》的精妙之处,更加需要汾郡改革之时有一条稳定的支持《置县策》的商道存在。别人或许想不到宜先生的身份,但是荀烛武不会猜不透。”徐汝愚想起与荀烛武相遇时的几次情形,愈来愈感觉到他是一个极强的对手,所幸现在两人的目标并无大的分歧。
徐汝愚叹道:“可惜汾郡北部三府属于边地之形,夹在东西两侧的山脉之间,《均势策》中论之为:渗透之形,汾郡境内山河错综复杂,形成一系列的军事重镇与关隘,是内线作战的典型地形。若是荀家能西取关中秦州,使得秦州与汾郡连为一体才能完全不惧北面呼兰人的威胁。”
徐汝愚稍顿又道:“越郡与东海郡同属东南之角地,以江水、淮水、清江等众多相互沟连的江河为依托可以形成完整的多层次的水营防御体系。天下最强大的水营、水军俱出现在越郡、东海。现在我们都已知道公良友琴、许伯当事实上与南平郡的旧朝遗族一气同枝、相互勾结,数十年来,普济海匪侵袭东海与越郡,就是要破袭东南角地的经济,使得越郡、东海的世家无力参与天下制霸的乱局之中。”徐汝愚看向北面,良久不语,过了许久才发泄对东海诸人的不满,沉声说道:“东海郡现在最急迫的不是参与天下制霸的战局,而是要彻底歼灭普济海匪,永除东南后患。可惜陈预、张季道等人眼中只有己族利益,无视天下安危,竟然寄希望公良友琴为他牵制越郡樊、祝两家。目光之短视,让人难与他们言语。”
徐汝愚说罢此话,胸口急剧起伏。幼黎与他相识多年,亦未见他有如此动气之时,心想:徐郎更加坚定废除世家宗族制的决心了吧。既爱且怜的用手梳理徐汝愚的头发,希望籍此平息他心中的怨气。
徐汝愚省得自己失态,歉然一笑,站了起来,将幼黎搂入怀中,悄声说道:“父亲生前有句话一直铭记在内,这话是这么说的:譬使天下相得,再无纷争,市井民俗皆如陈年古酒,使人陶醉。”
幼黎轻轻复述:“譬使天下相得,再无纷争,市井民俗皆如陈年古酒,使人陶醉。”一时心荡神移,陷思于这话所述的美好情景之中。
(卷六第八章《论衡天下》写得不透彻,在此略加补述,天下大势基本说完,还有一章,徐汝愚到达越郡宣城,就真正结束成名篇,开始崛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