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厉声呼喝之下,郑渭跪倒,跟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全部跪倒,薄薄积雪的广袤田野上,只有张迈一个人站着,犹如鹤立鸡群,显得十分显眼。
这种情况张迈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这时的他心中对此既无抵触,也无慌张,就笑道:“现在好了,我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站着,若是李从珂耶律德光派了刺客,我就成了绝佳的箭靶子了。”
几个负责保护张迈的侍卫一听都无比紧张,郑渭哈哈一笑,第一个站起来道:“大家快站起来掩护元帅啊。”
鲁嘉陵等也都笑了起来,众百姓年轻脑筋灵活点的也知道张迈在说笑,年纪老点迟钝点的则有些懵然却还是跟着都站了起来,现场的气氛又轻松了许多,再无之前那么紧绷。
范质见一个肃穆的氛围被破坏掉,自己好不容易要确立的礼仪秩序一瞬间又荡然无存,心中十分别扭,只是张迈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他站在一大群人之间,若真有刺客窥伺在旁要下手也不容易,若其他人都跪着,只是张迈一个人站着,万一真有一箭飞来,自己可担待不起。
只是元帅简简单单一句话里,似乎还别有含义,范质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张迈看了他一眼,笑道:“要是天下人都跪着,只有我一个人站着,我会变得很危险的。”
范质脑子嗡的一声响,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是一时想不明白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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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又跟老农们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郑渭远离人群,走到一处山坡上,穿着农民衣服的侍卫都散到四周。只剩下张、郑、鲁、范几个。
“你之前来信说要来秦西见我,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张迈说道:“中枢应该很忙碌吧,你现在怎么走得开?”
郑渭笑道:“你才是整个大唐的老大,你都能到处晃悠,我怎么不行。”
“那怎么一样。”张迈笑道:“我这个名义老大是负责作秀的,你这个真老大才是真正负责办事的。”
范质听不懂作秀是什么意思。郑渭却曾几次听他用过这个词,还跟着学了一些,笑道:“我也不是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啊。现在有张毅在,一些事情我把权限放给他,就不需要事无大小经我之手了,还有魏仁浦,他可真是厉害啊,一目十行、日断百事,加上他不知是不是打了鸡血。精力好像多到用不完,干起活来不要命一般,每天最多睡两个时辰还总是精神抖擞,熟悉了咱们的秩序流程之后,所有庶务我都不需要担心了。今年最大最繁重的事情,一是战前筹备钱粮,二是战时调配物资,三是战后组织冬小麦的农务。这三件大事都是我主抓,现在这三件事情都过去了。接下来就变成日常事务的运作,我让张毅魏仁浦多担待些,自己也就乐得轻松了。”
范质本来脑子还在为刚才张迈那简简单单一句话而纠结,这时才渐渐回过神来,听了郑渭这话心中又略涌起几分对好朋友的艳羡来,此次大战期间魏仁浦不支持开战。就被张迈留在了后方做郑渭的助手,按照郑渭的说法,魏仁浦此刻分明已经接掌了天策大唐内政的大部分实际政务,若放在中原,范、魏这个年龄就算有才华也多半是在翰林院待诏。哪里就有掌权管事的机会!就算得到了主上的宠信,整个文官集团也不会放心将政务大权交到两个“小年轻”手里。
也就是在天策政权之下,这种事情才进行得毫无阻滞,因张迈、郑渭等领导集团本身就年轻,他们既然做得,范质魏仁浦为何做不得?范质都可以想见此刻的魏仁浦一定意气风发,激发起自身最大的精力投入到这个覆盖东西万余里的新帝国的政务工作。
郑渭那句“打了鸡血”范质不明白是什么典故,但大致听出是什么意思,作为郑渭这种出身商人家族的公子哥、最会享受生活的人,自然不明白像魏仁浦这样的知识分子对掌握政务权力的饥渴度。
在郑渭看来,负责天策大唐中枢政务的运作是一种劳作,而对现阶段的魏仁浦来说,却是一种享受,一种远胜过醇酒美人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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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怎么会想起开科考?”郑渭又说道:“之前张毅跟我谈起过这个事情,说要在陇右开科考,你不是没答应么?我也觉得没必要,那些秀才什么的,可未必有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好用。”
自隋唐以来,科举考试渐渐深入人心,在天策大唐内部也一直都有这种呼声,发出呼声的群体主要来自陇右一带的文士集团。
不过对于文书行政人员,天策政权一直都有另外一套培训系统,这套培训系统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对东行期间负责后勤与政务的官员进行提高文化素养以及文书工作流程的培训,这部分人本身就是官员了,这种培训相当于是在职提高;第二部分是通过各种渠道举荐、吸引进来的人,让他们熟悉并接受天策政权已有的体制、秩序与风格,这部分人通常来说本身就是知识分子或者有特殊能力的人,比如范质与魏仁浦,在考察其品行与能力之后就将之放到相应的岗位中去。
天策政权的这些措施,带有很明显草创阶段政权的特征,其好处是在其位者都能干实事,政权草创时期,人心较为单纯,上下级关系紧密而隔阂不多,比如张迈、杨定国都是能直接接触军政基层的,使得下情无法上瞒,加上整个国家又处于扩张时期,上升渠道很多,人心向上,贪腐问题就不明显,甚至可以说天策政权是如今整个天下最为清廉的政权,没有之一!
说到底,战争打的其实还是国力,天策政权控制下的人力资源与物产资源与契丹难分上下,比起中原政权则差得多。双方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甚至就物质财富而论未必强得过孟蜀,然而天策政权在资源调配的有效程度上却比石晋政权高出不知多少,可说石晋孟蜀与天策大唐也同样不在一个等级上——这强大而有效的人力物力资源,才是张迈敢于挑战三家奔袭漠北的最大底气,这场战争取得胜利可不只是策略运用上的结果。
而能造就如此结果。有天策政权体制的原因,有领导人能力与魅力的原因,也有时局影响的原因。这三大原因皆存在重大变数,处理得好就会变成一种政治传统沿袭下去,处理不好就是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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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现在培养官员、吸引人才的模式,近期虽然有效,但长远来说是不可持久的。”张迈说道:“只有科举选才,才有长远发展的潜力,它未必会是最好的。却是所有选才体制中最不坏的。”
郑渭皱眉道:“可是那些熟读诗词歌赋、子曰诗云的酸秀才们,真的那么有用么?”
张迈笑道:“谁说科举考试就一定考诗词歌赋、子曰诗云?”
范质在旁听了,心中大吃一惊,自古国家选择人才之标准乃是诸家各派竞争的终极目标,是各家各派生死以争、不容半步退让的必夺之地!以张迈如今的权力与威望,他的决定很可能——不!是一定会成为将来这个帝国不可动摇的发展方向!而以天策大唐如今的发展态势,一统天下甚至超迈汉唐都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说,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甚至是这个文明,在今后数百年其学术与文化的发展方向。或许就将在这无名山坡上数言而决!
范质忽然激动得口舌干燥,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重大的决策,他一定要在其间起到作用!但想要说话却又紧张得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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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承福从云州城内点卯回来,见到折德扆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承福是吐谷浑人。折家出自羌族,都是边境少数族系,彼此还有姻亲,论起来折德扆还得叫白承福一句表舅,白承福自然知道折家的近况。如今云州戒备森严,折德扆竟会出现在自己眼前,白承福自不免大大吃惊。
他将折德扆拉进帐内,这才道:“大郎,你怎么来了!”
折德扆问道:“舅,背上的伤好些了么?”
白承福一听这话,心中五感交集。
吐谷浑本在秦晋之间生活,这些年白承福这一支的根据地乃在晋北,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之后,吐谷浑也就跟着土地一起归了契丹。
契丹对吐谷浑横征暴敛,吐谷浑族内本来就有反叛之心,只是震慑于契丹的积威一时不敢妄动,这次契丹南侵,又将吐谷浑男丁尽数召集,决战环马高地时,又将吐谷浑等疏远族系当成了炮灰。
那场失利的战争结束后,耶律德光,又将怒火迁移到吐谷浑以及契丹汉将莫白雀头上,将二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人前打了四十鞭!那四十皮鞭将白承福与莫白雀打得皮开肉绽,而精神侮辱之重又远在**刑罚之上!白承福但想起此事,心中既不平又不忿,总忍不住咬牙切齿。
这时听折德扆问起自己的伤势,哼道:“死不了!只可惜这次耶律德光跑得快,没见到他死在套南,我心有不甘!”
套南那一战,吐谷浑不知有多少男儿死在天策将士手中,但白承福不恨天策军,不恨奚胜,却痛恨将自己拿去填战壕的契丹人与耶律德光。
“舅,你既然不服契丹,契丹在套南败退的时候,为何不趁机西归大唐?”
白承福叹了一口气,道:“你舅妈,你表舅公,这几千兄弟的妻儿老小都在晋北哪,我虽有归唐之心,但也不能抛下他们啊。若我当时就阵前投了张元帅,今日吐谷浑留在晋北的一万多口只怕就被屠杀光了。”
说到这里,他拍拍折德扆的肩膀,道:“怎么,这次你来,可是奉了元帅之命,放心。只要元帅大军逼近,我们一定起兵内应!这没的说的。”
当初郭威曾对张迈说吐谷浑是否投靠,关键不在于天策军对吐谷浑作出何等姿态招揽,而在于天策军能否展现对契丹的军事优势,如果能够,即便不招揽吐谷浑也会靠过来。郭威久在晋地生活,将这些少数族系的心态摸得一清二楚。折德扆北上之前,郭威除了传达命令之外,也曾将自己对晋北的一些形势看法与折德扆交流。郭威毕竟是有大天赋、大眼光的人,经过这几年的磨难与历练,他的视野与判断都已是当世第一流人物之列。
吐谷浑毕竟不是敢于自立的强族,白承福这话,还是想着倚靠张迈,换一个主子罢了。
折德扆心道:“郭将军所料不差。表舅果然不敢独力反契丹。”
在敕勒川时,从薛复对自己的态度上折德扆就知道汗血骑兵团不会为晋北事务提供多少助力,在燕云的一切都得依靠自己。但这时若实话实说,折德扆知道,白承福马上就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