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秦州的情况变化几乎是用时辰来计算的。
慕容春华这些天隐身于秦州城内,实际上几乎是作为张迈身边的参谋,随着情况的恶化他时时密切注意着军事变动,几乎失眠,张迈却忽然呼呼大睡了起来。
自契丹逼近环马高地以来,张迈总是浅睡易醒,从未睡得如此之沉,如今环马高地的危机尚未解除,东方刘知远的威胁仍在,偏偏秦州背后又出现了肘腋之患,张迈反而在这个时节呼呼睡了起来,这不能不说是反常,让慕容春华大感奇怪。
————————————有军渡河偷袭,这事天策军瞒得极紧,但西面火起毕竟人人看见,只是老百姓只是望见火起,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罢了。
秦州城内,却另外有人觉得事情蹊跷,这人便是雄武节度使杨光远。杨光远秃头独臂,形貌丑怪,人称“杨秃子”,却也是中原名将,当初李从珂对他十分倚重,石敬瑭造李从珂的反,联合契丹从北而下,杨光远眼看难以抵挡而出降,石敬瑭能较为顺利地进入洛阳,与杨光远的变节不无关系。
因此石敬瑭入洛之后,对杨光远十分重视,杨光远甚会忖度人心,知道石敬瑭虽然造反却喜欢忠义之人,因此尽管富贵却常常表现得闷闷不乐,石敬瑭怀疑他贪心不足想做皇帝,暗中派人试探,却听杨光远叹息说:“臣贵为将相,非有不足,但以张生铁死得其所,臣弗如也,衷心内愧,是以不乐。”
张生铁就是张敬达,这话的意思是我恨不能和张敬达一样作为人臣尽忠死节,如今虽然富贵却非我所愿,石敬瑭听了这话之后更加高兴,对杨光远更加倚重,还让杨光远的三子杨承祚当了驸马,两家联姻。
因天策威胁重大,石敬瑭便命令杨光远镇守西北,实指望他能够在抵抗天策之事上尽一份力,不料赤缎血矛才到秦州城下,杨光远竟然就开城出降,这事差点将石敬瑭气得吐血。
在秦西诸州归降的藩镇里头,以他位望最高,凤翔节度使安审琦也还是他的老部下,张迈为安抚人心也未动他,还常与他同出入,共作息,以抚秦西诸将。
这一晚秦州西面忽然火焰冲天,杨光远十分惊讶,暗中与两个儿子杨承勋、杨承信商量,认为秦州之西必定出事,杨承勋见了乃父神色,就知他又动摇了,道:“爹爹,当初天策军势如虹,赤缎血矛突然间逼到秦州城下,我们仓皇之下投降了他。而如今天策军的局势,看来确实也有些不妙,只是我们先背叛了李从珂,跟着又背叛了石敬瑭,如今就算想回头,只怕也无路可走了。哥哥虽然是驸马,但现在也生死未明了。”
杨光远迟疑不决,杨承信道:“安叔叔如今也在城中,不如邀他一问如何?”
原来当初石敬瑭布防西北,以刘知远镇长安,以杨光远镇雄武,以安审琦镇凤翔,这三人也都是一时之选,石晋雄踞中原,得了中原人物,其军中名将远较孟蜀为多为强,否则中原如何能够与契丹抗衡多年?为了对付天策军石敬瑭一下子就布下了三员重将,他对西北的重视可见一斑,只是没想到杨、安两人都变节得这么快。
后来郭威在凤翔布防,军务日繁,务求严谨,恰在这时,出自安审琦推荐的几员秦西将领先后在青刚峡、方渠镇溃败投敌,张迈便因此召安审琦来秦州问话,一直未放回去,因此安审琦也在城内。
杨光远与安审琦交情不浅,而且两人先后投降了天策,利害交关,暗中早就有了互相照应的默契,听儿子这么说,便道:“好,却小心些。”
杨承信便秘密去请了安审琦来,杨光远说起西面火光,安审琦道:“我也听说此事了,这火来得猛烈,而且事前事后城中颇多异动,我料西面必有变故!”
杨光远道:“你看该不会孟蜀渡河了吧。”
“难说,”安审琦道:“也可能是契丹已经攻破环马高地南下了。”
他二人虽然是刘知远故人,却也都没想到刘知远竟敢行此险着。
杨光远道:“若是这样,兄弟你可有什么打算?”说到这里目光闪烁。
安审琦道:“孟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算蜀军渡河,也无大患。但如果是契丹铁骑杀到附近,那天策可就真是危在旦夕了!”
杨光远道:“若是孟昶,咱们不用理会他。若是契丹呢?”
安审琦道:“契丹是外族贼子!咱们在中原叛来叛去,都没什么关系,若投了契丹,那可就污名难洗了!”
杨光远鼻孔轻轻哼了一声,一时无言。
杨承勋道:“叔叔,若契丹真个杀到近前,那天策军这回只怕就要全军覆没了!咱们是新降之将,张元帅对我们又不信任,不见他日前才将你调到秦州?其实那就是变相削了你的兵权啊。他们如此对我们,天策这艘船如果真的非沉不可,其实我们也没必要跟着他陪葬!”
安审琦却道:“不然,听说天策军在甘陇一带政声卓著,凉兰百姓都有与张元帅同生共死之心,若是这样,就算这次在秦西吃了大败,张元帅也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这就叫‘上下同欲者胜’!”
杨光远冷笑道:“百姓愿与张天策同生共死?道听途说而已。”
“我却觉得是真的。”安审琦道:“别的不说,就说这雄武、凤翔两镇,张元帅进入这才多久,便已经深得民心。他能如此治秦西,则凉兰的政声必是真的。”
杨承信道:“他这是在收买人心。”
安审琦道:“就算他是在收买人心,却怎么不见李从珂、石敬瑭他们也收买人心?若李从珂、石敬瑭他们也能这样收买人心,别说秦西十余州会叛变,我敢说他们早就一统天下了,还轮得到契丹、天策在这里逐鹿天下?”
原来杨光远和安审琦在石晋时虽然都是一时名将,但为人却颇有区别,杨光远善于邀上之宠,安审琦则能安军民,他在凤翔那段时间虽然不长,治军治民却能严而不残,威而不暴,将凤翔府治理得颇上轨道,这也为郭威顺利进驻后减少了不少内部压力。故而张迈对杨、安两人的态度也有微妙的区别:对杨光远是高调笼络,看重的是他的影响力;对安审琦则有试炼之意——那是看重他的人品了。杨、安两人对张迈的态度也因此有微妙的差别。
杨光远道:“听兄弟的说法,这番无论成败都要攀定天策这艘大船了?”
安审琦道:“张元帅既得军民死命,就算这边局势不妙,真个西溃,总还能守住凉州吧。守住了凉州,就算再也无力问鼎中原,偏守一隅还是可以的。我们跟着他,也还有个着落。但如果再投降契丹或者孟蜀,只怕将来都没好下场。至于石敬瑭……他现在恨不得食我二人之肉,寝我二人之皮。”
“那又未必。”杨承勋道:“我等叛变之后,也未听说洛阳那边处死三弟,或许洛阳那边,也还留有一线呢。”
安审琦只是摇头,几个人说着说着,意思越来越远,安审琦道:“不如先将西面起火之事探个明白吧。说不得只是如军方所传,只是失火,其实没什么大事,那我们就空争论了。”
杨光远道:“怎么探?”
安审琦道:“我与大哥一起前去见张元帅,就说听西北火起,怕是有叛乱,我们请缨出城。如果张元帅允许,那事情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张元帅不肯或者迟疑,那就是出大事了。”
杨光远沉吟道:“那兄弟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安审琦答应了,也不顾天还没亮,就来求见张迈。这时张迈正呼呼大睡,马小春挡了他的驾,说:“这等小事,不用烦元帅了。”便建议安审琦去问主掌秦州防务的官员。
安审琦就去寻安守慎——不料安守慎已经去渭河巡防了,秦州防务交到了马继荣手里,这时杨光远才来,听说此事就走,安审琦叫住了他,杨光远低声冷笑道:“还有什么好问的?必定是出事了!”说着就脱身离去。
这时天色已蒙蒙亮,安审琦心道:“难道真的要再叛变?虽说自前唐灭亡以来,天下人全没将忠义当回事了,可我先叛李从珂,再叛石敬瑭,如今若是再叛,那就是比吕布那三姓家奴都不如了,往后还有什么前途?”
反复思量,终于再次撞到张迈门外,叫着要见张迈,马小春挡他不住,急唤护卫,张迈在屋内听见,惊醒按刀喝道:“什么事?”
安审琦叫道:“元帅!安审琦有要事求见!”
屋内静了静,才听张迈道:“进来。”
安审琦闯入屋内,单刀直入问道:“元帅,西面牧场那场大火,是契丹放的?还是蜀人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