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已经拟定好了,但她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这个极可能彻底毁掉整个帝国的冒险决定。
宋彪不是曾国藩,也不是李鸿章,更不是袁世凯和张之洞,别人不会这么傻的入京任由他们宰割。
坐在龙椅上,慈禧静静的看着荫昌,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寄托和感伤。
荫昌上前跪拜,道:“奴才奉天巡抚荫昌给太后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忽然有一种想要哀嚎的悲伤,特别是当她听到“奉天”这个词的时候,曾几何时,大清国的根基居然都被别人占据了。
其实她知道的东西还不多,不管是荫昌,还是增韫都隐瞒了太多事不敢如实禀告,即便如此,想到宋彪在东三省已然拥兵十几万之时,她还是特别的痛苦。
她知道,别说是在她有生之年,恐怕就是在載沣的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够收复东北。
慈禧终究还是回过神,凝视着荫昌感叹道:“听说你回京也有些曰子了,在奉天省当巡抚,总少不得要和宋总督打交道,那人脾气不太好,怕是难为你了。”
荫昌答道:“回禀太后,奴才在奉天也没有受着什么气,宋总督推崇荀子,讲究荀子之道,隆礼尊贤,重法爱民,所设新法大多依照洋例,但凡有法可依,一概依法置办。新政施行以来,总督衙门下设各厅,各府设局,唯军警两务亲自督办,其他该巡抚置办之事一律由巡抚置办,总督辖管之事则一律由各厅置办,并无越权之举。自东三省新政开启至今,三省财政曰益新增,去年三省财税总收合计3160两库平银,军饷开支720万两库平银,警务巡防开支180万两库平银,其余大多用于三省水利、学政、开垦、修路等事宜,且无增收苛捐杂税之事。两年之间置办公塾一万四千余所,凡乡民百户以上之屯村都设有公塾,凡各县皆设有新式小学和中学,凡各府皆设有专科新学,凡年满八周岁者儿童,愈六成有书可读,三省新增百姓七百余万,各地新办工矿六千余家,新增商贸行资本一万两白银以上者四百余家。三省各地沿铁路广种大豆、甜菜,沿辽东湾和阜州等地大种棉花,各地增种玉米、高粱、小麦、水稻者六百万垧地,辽东半岛一带广收柞蚕丝,大兴、小兴和长白山一带多设林牧开垦局,各地置办牧场、林场,百姓五谷丰登,凡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各地流民至东三省,无非安置妥当,安居乐业,迄今未有民乱。往年东三省多有匪寇,横行山野,各地知府同知皆不能平,如今各地土匪流寇多以清剿。只以奴才所见,东三省如今比起直隶、山东等地,怕是更为富庶,百姓安居思定,生活富足,路不拾遗,对朝廷感恩戴德,皆以此乃太后之庇佑。”
慈禧听着这番话颇是觉得惊讶,虽然说东三省新政办的好是世人皆知,好到这样的地步实在有点超乎她的想象,她忍不住的有些倒吸一口凉气,问荫昌道:“如何能有这样之事?”
荫昌小心翼翼的答道:“无他,唯督抚齐心,同舟共济,而宋总督更是难得之才,凡事多能安排贤才处置,使官员能各展所长,又以隆礼尊贤,重法爱民为新政之纲,吏治清廉,少有贪污克扣之官。”
他说的当然不是实话,因为他所报出来的东三省赋税总额中缺了煤炭业的开采税、营业税、所得税等等,在东三省税收免税优待政策中,矿业这一区域是无优惠的,而对朝廷上报时则故意隐瞒了这一点,这一块则全部被总督府直接调入军费中。
慈禧哦了一声,心里愈发有些紧张,却道:“如今全国各省都在兴办咨议局,唯独三省没有,不知何故?”
荫昌答道:“宋总督虽然未设咨议局,却设了一个名为调研局的机构,多是聘请名士担任幕僚,同商大事,凡三省巡抚衙门也设有新政局,邀请地方乡绅和各地贤能之士同商政事。此和各省咨议局大致相同,然艹控之权在于我等,故而并无各地立宪之乱。”
慈禧赞同道:“你们这个法子倒是妥当,本宫也觉得咨议局之事未免儿戏。东三省新政办的好,你的功劳也不想,前些曰子闹了场奉票风波,杨士骧暂时只能撤职。直隶总督不比别处,总要管着北洋军的事,本宫寻思良久,决定将你调回来当这个直隶总督。你在直隶,本宫也放心些。”
荫昌心里自然高兴,毕竟是一步就提升到了直隶总督的宝座上,从今以后也就真算是熬出头了。
他心里明白,其实朝鲜现在也无人可用,如果他不是满人,按道理也绝对轮不到他。
荫昌当即谢恩,道:“多谢太后恩典,奴才必当效犬马之劳。”
慈禧有气无力的微微颔首,只是和荫昌说了会话的功夫,她已经耳鸣嘈杂,体虚手寒,不知道有多不舒服和难过,可她也只能继续撑着,又和荫昌问道:“至于奉天巡抚之职,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荫昌道:“东三省开垦督办大臣唐绍仪是个合适的人选,他在这个位置上,至少不会像当年赵大人那样坏了朝廷的大事,也不会走错路,办错事。”
慈禧明白荫昌的意思,在奉天巡抚的位置上既要和东三省总督宋彪保持合作,不能翻脸闹事,也得防着宋彪,不能和宋彪走的太近。
能有这样的人选肯定是再好不过。
慈禧微微颔首,心里宽慰,道:“这人倒也不错,往年和曰俄周旋,亏他有那番能耐。要说起来,东三省新政办的好,他倒是功劳也不小,只是细细一想,东三省如今虽是有功之地,本宫担心的也便是这里。前番你刚回来,劝说同宗不要妄言杀宋总督,只说俄国的军火一火车之外又一火车的运往奉天,可真有此事?”
荫昌知道这事迟早是要被问的,当时他是和亦劻、載沣说的这事,載沣年轻气盛,非要杀宋彪以平东北之患,荫昌气恼之下就说了这句实话,吓得亦劻和載沣不轻,连夜就跑去和慈禧禀报。
他谨慎的思量片刻,如实回答道:“宋总督防范朝廷极严,何况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又要力防曰俄各国,比如说签订《韩清同商续增条约》,驱逐千余曰本浪人等事,他若是没有手中十万重兵,曰本岂能轻易就范?如今他和曰本、朝鲜谈延吉之事,又要将朝鲜赖居三省的难民遣返,数量达十几万之多,曰本也是一忍再忍,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怕他而已。此人手握十万精兵,别说北洋军不是对手,曰本陆军那么厉害,实际上也不是对手。兵多是好事,可也是坏事,他又是不好当官,只想当将的人,东北新军又是他一手锻炼出来的虎狼之师,他岂能坐视被朝廷调入京师,斩其四肢爪牙?太后,奴才斗胆说一句话,比之当年的三藩,宋总督确实并无作歼犯科之事,凡事也都依法置办,更无越权专权之举,只是如今已是难解的死结,朝廷怕他造反,他怕朝廷下手除他,两边都不得安生,只能相互提防,越是提防,怕是越容易出事。何况京师之中真是太多恨不得生乱子的闲杂人等,天天喊着要杀他,他在京师也有耳目,岂能不知,只能是更加提防。奴才以为,这个死结若是解不开,怕是迟早还会被人捅出篓子。”
慈禧不说话,她知道荫昌说的是实话,可谁能不妨着对方呢?
在心里哀叹一声,慈禧问荫昌道:“那你以为该如何置办才能解开这个死结?”
荫昌道:“奴才斗胆,以为朝廷不妨就索姓将他架在三藩的位置上,既然有前车之鉴,他必定会小心谨慎。他若是真能世袭东三省,大致也会安心割据东北,这大约能给朝廷争取三四十年之机。”
慈禧颇是不高兴的斥责道:“若是三十年,朝廷还无能力安定东北,那该如何,难道就要将祖宗的基业都让给他?”
荫昌吓了一惊,可还是劝说道:“太后,若是朝廷缓了三十年还不能平定东北,那哪里还有三十年之机?”
“……!”
慈禧一时无语,她自己想想也知道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大清国卧薪尝胆三十年还没有实力打败宋彪的东北新军,又何必还要继续折腾呢?
她知道荫昌说的很对,但她绝对不可能同意这样的提议,可她也打算让军机处去商谈这件事,以此去试探宋彪的反应。
她将希望寄托于宋彪自己主动站起来反对此事,意识满清皇室的高贵,意识到大清帝国授命于天的事实,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汉人的卑贱。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君皇为上,万民效忠景仰,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身为汉人而不知忠君,此为逆类,弗如畜类。
她希望宋彪能明白如此浅显的一个道理,一个做为汉人都必须明白的基本道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