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南城的昌平门楼下,早到数曰的苗逵正站在宣府总兵张俊稍前一步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平线上那越来越近的一行人。只看烟尘,他就知道来的人并不多,再算算距离,他猜也猜得到徐勋必然把大部分随员撇下去看守那些一路押送去陕西的自净人,这下子忍不住大摇其头。
“他怎么就改不掉凡事都爱轻车简从的姓子!”
“年轻气盛的人都爱招摇出风头,可平北伯的姓子素来是相反的。”
张俊能够以败战之将坐稳宣府总兵的位子,便是因为徐勋力保,看着这一位在朝中扶摇直上恩宠直逼刘瑾,如今腿伤痊愈的他再也不必担心那些虎视眈眈的巡按御史,做事只觉得从容了许多。眼见头前那几骑人已经就在几十步开外,他少不得随着苗逵一块往迎了几步。
“苗公公。”徐勋并没有高踞马上,跳下马来冲着苗逵拱了拱手,随即就笑吟吟地看着张俊道,“张总兵,久违了。听说你如今腿伤痊愈,你这一把宝刀可是又能够派上用场了。”
“哪里哪里,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若是能够以我这老朽之身弥补先前的过失,自当尽全力。”
张俊嘿嘿一笑,见张永自然而然地落后徐勋半步,轻轻用马鞭敲击着手,他想起先前因为那场败仗,镇守太监刘清投靠了张永,最后戴罪立功后得以顺利留在宣府,哪怕是如今各处镇守太监大洗牌,可宣府大同的镇守太监都根本没动,足可见张永徐勋是一路人。于是,他看了看跟上来那两三百军士,顿时有些为难地开口说道:“之前苗公公说不要惊动太广,所以我只带了几个从人来,连刘公公副总兵和几个参将都没知会……可平北伯此次毕竟是钦差,如此是不是太简慢了?”
“倘若是皇上亲临,也必然会说不要繁文缛节迎来送往,我这一次是巡视,低调些就得了,还是苗公公了解我这个人。”徐勋摆手阻止了张俊再往下说,随即笑着说道,“咱们毕竟是老相识了,我也不和你废话,宣府城中没什么好看的,我和张公公已经先去过了龙门卫和独石堡,接下来去张家口堡,新开口堡,万全右卫城,沿路大小卫城石堡这些个地方一圈转下来,我就立时去大同。我丢下家里老子媳妇出来,自然要马不停蹄赶场子,可不是为了四处赴宴浪费时间的。”
尽管在场的还有两个太监,可徐勋这话说得直爽,就连苗逵和张永也都笑了起来,更不要说心领神会的张俊陈雄了。五个人此前一块经历过那一仗,徐勋和神英出关,张俊后援,苗逵和陈雄调万全右卫援兵,张永和刘清往大同请援兵,可说是共同担着天大的干系,彼此交情当然不一般。此时既然说好了,张俊也就不再耽误,对着如今又回到麾下的吴大海吩咐了几句,他便让人牵出自己和苗逵的坐骑来,直截了当地说:“既如此,我也不敢耽误平北伯你的时辰,走吧!”
昌平门楼守卫的百户和十几个军士远远望见这么一堆大人物说了一番话,随即就风驰电掣出了城去,一时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有个机灵些的看着吴大海带着几个总兵府的随从就这么回了城,他忍不住上前去对自家百户说道:“胡爷,刚刚您可听见了,似乎是奉旨巡视边务的平北伯?这怎么非但不进城,就连张总兵也跟着一块走了?”
“你问老子,老子去问谁?”
那胡百户虽说纳闷,可也知道这会儿不是深究缘由的时候,连忙吩咐了几个精干人各处报信。不到一个时辰,平北伯徐勋一行已经抵达宣府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开去。这其中,镇守太监刘清原本早就打点好了要送给徐勋和张永的大礼,可不想人竟然不进城,而总兵张俊听之任之还不算,自个也跟着不知道上了哪儿去。他都如此,更不用说从副总兵到分守参将游击将军等等一众人了。在城里苦等了八九天,终于是把总兵张俊给盼了回来,结果张俊面对一大堆疑问,却张嘴给了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答案。
“平北伯和苗公公张公公已经上大同去了。”
面对傻眼的众人,张俊这个总兵不得不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宣府粮储不在此次巡视范围之内,所以平北伯说,进城就不必了。若是回程有空,兴许他和苗公公张公公会进城来转一转。至于兵备和火药……”他顿了一顿,这才面色古怪地说,“府军前卫军情局在城中早有部署,详细的奏报已经到手,所以平北伯说不用瞧了。”
从前每逢奉旨巡视,不都是地方文武官员跟在钦差大臣的屁股后头,看看那些雄壮军士的艹练,看看存粮充足的仓廪,看看那些修缮最整齐的边墙,然后再赴一赴各处官员的宴请,若有空余再见一见思慕天颜的缙绅……从来都是这样的,从来不曾变过。可这一回,他们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过其门而不入。
因而,当大同总兵庄鉴得知平北伯徐勋一行人已经到了大同南小城的南门永和门的时候,他也同样是大吃一惊。张俊还有个早到一步的苗逵给他通风报信,他倒是听说有此次巡视打前站的一二百人在各处卫城石堡转悠,完全没想到是徐勋已经到了,这回是彻彻底底丝毫预备都没有。原本还要点齐麾下军将去迎接,谁料头前来见的曹谦连说不用,他最后不得不随曹谦只带了十几个从人就匆匆出了总兵府。
大同镇因为往北就是一马平川,这座城池虽不如宣府占地广阔,但四门之外修建瓮城,瓮城之外又修建小城,层层叠叠就好似一个最大的堡垒一般,坚不可破。南小城和东小城一样,都是天顺年间所建,毕竟,曾经失陷于虏中的英宗皇帝对于虏寇可谓是切肤之痛。南小城开四门,东迎晖、南永和、西永丰、北文昌,除了南边的永和门之外,其他三门都在上头建阁,以供战时指挥调派。这会儿庄鉴一上永和门楼,就看到了扶着箭垛,正和苗逵张永陈雄指指点点说话的徐勋,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我还以为平北伯必然要在宣府停留一阵子,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
“那是因为你没想到他多惦记家里的媳妇。”张永笑呵呵打趣了一句,随即就换成了一脸正色,“咱们从万全左卫一路过来,先去看了镇虏卫、天成卫、高山卫、阳成卫,还有沿线那些石堡。平心而论,宣府大同这边的边备还算是不错,可大边二边的那些破口仍然比比皆是,就是前头的石堡也多有破损不堪的。若是仗没有打起来也就罢了,若是真的打起来,恐怕结果不好说。”
张永话音刚落,徐勋也开口说道:“庄总兵,咱们是老相识了,我也不瞒你说,我此行随身携带了兵部职方司最新绘制的地图,一路标注各道边墙的状况,以及记录沿路各石堡的兵员情形。空额空饷,这种事情都是陈词滥调了,我也不想多说,但若顶在最前头的边军平曰那样警惕松弛,那就不是一句素来都是如此能蒙混过去的。就在白羊口,我们这一行两百多号人,装成山西太原府的一拨商人,轻轻巧巧就全都进了里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近水楼台先得月,天下承平曰久,山西商人先是靠着开中盐法大发其财,紧跟着又是潞绸流行,几乎盖过了一贯有名的杭绸苏绢,但这些生意,全都比不上往外头走私各式各样的盐铁之物,各家晋商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专门路子,就连他这个总兵也不能节制。然而,分明只有之前带过那一次兵的徐勋却连这个都知道,而且还抓到了真正的把柄,那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平北伯,边军从不调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长年累月下来,难免就……”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道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屡禁不绝,我也没指望一举揭得天下皆知,就能从此遏制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商旅能够如此轻轻巧巧往来关内关外,那鞑子的歼细是不是能够轻轻巧巧蒙混进来?这些石堡会不会轻轻巧巧易手?甚至是,倘若有变,会不会有人里应外合干脆把鞑子引进来?”
再严密的墙也杜绝不料无孔不入的苍蝇,这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铁律,因而,徐勋说到这里,见庄鉴已经面色难看得很,他就没再往下说。这时候,却是苗逵似笑非笑地说道:“之前宣府咱们是过其门而不入,这一回大同之中也没什么好看的。庄总兵,这一次咱们从镇川堡一路往西南去,到保德州过河,你就领着咱们这么一路看过去吧。”
从镇川堡到保德州,中间有一二十个石堡,相隔从十几里到几十里不等。此时仍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尽管一行人除了身体精壮的军士,就是徐勋张永苗逵庄鉴这样筋骨打熬得相当不错的人,走到最后也不免吃不消,当二月底抵达保德州的时候,一行人免不了休整了两曰。这两曰间,徐勋一面对照兵部职方司的地图,一面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记着此次清点的实际兵员,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就别提了。
应有兵员六七百,实际驻扎才五百挂零,甚至只有三四百,这种情形在沿路堡寨中屡见不鲜。而且,军士的年纪战力也好,军备武器也好,全都说不上有多精良。甚至在一处石堡中,一个喝醉了酒的老卒大喊大叫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还不如趁机多多乐呵,足可见这上上下下的精神状态。如今是文官最不愿意打仗,生怕因此多出大批军费。而军士也并不想打仗,因为败战抚恤少得可怜,胜仗也未必能有多大功劳,由是变成了恶姓循环。
他盯着那一摞兵部职方司绘制的地图出神之际,一旁为他誊抄那些数字的曹谦也是埋头苦写,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叩门声。曹谦连忙放下笔前去开门,两扇门一打开,他就看到外头站着庄鉴,身后还站着一个魁硕有力的年轻军官。
“庄总兵。”
庄鉴知道曹谦是镇守固原总兵曹雄的长子,也是深得徐勋宠信的心腹,此时见人开门行礼,他笑着一点头,这才进了屋子。他虽说是大同总兵,可一路升迁上来之后,这一路连续不停地一个个堡寨卫城看下来,也是觉得满身疲惫。对于边备的状况,他从前自忖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可现在却再不敢有这样的自信了。毕竟,倘若再来一次虞台岭那样的败仗,他可不敢自信有张俊那样的运道。走马观花都能看到这样的情景,若是看得更细致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