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久闻华美番国乃流落海外之民所聚,盛出奇巧物事。不过,‘华’字未免张狂托大,有神州正朔大明圣朝,海外之邦岂可称‘华’?‘美利坚’亦粉饰太过……吾亦读海外奇书,知那西去数万里,欧罗巴之彼岸,有土曰‘亚米利加’,尔等远居他乡,教化渐失,倒也情有可原……‘米夷国’虽是汉裔之邦,然我大明圣朝天子垂治神州、威德四海,尔等万不可再自封自擂。”
熊文灿捏着小胡须,笑看着面前的华美信使和李国助,言语之中,貌似有为对方今后与大明朝打交道着想的善意。
一个好好的中华美利坚共和国,在大西洋呼风唤雨,欧洲诸国莫不羡慕敬畏。国内民生安乐,兴学重礼;国外军势强盛,开疆辟土,所向披靡。熊文灿这一番咬文嚼字,就成了偏穷陋习的“米夷国”了。想到现如今已经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大明朝廷,还这样闭着眼睛自作清高,赵明川心里忽然感觉非常好笑。
“多谢熊大人教诲,此番学生受华……米夷国外交部副部长严先生所托,请熊大人看在华夏一脉的份上,为南洋华民解冤苦血泪,求东海南洋安泰之策。”
赵明川定了下心神,按照严晓松平时所教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原则,把熊文灿直接摆上了神坛。
“……自洪武年起,东海南洋海患既而有之,尤倭寇与刁匪勾结为甚。于今,泰西诸夷开海已逾两百年,过西海、南洋而至中土边海,辟南洋野地立城围港而居,又通东海南洋不法之徒,妄杀华民,劫掠船货,海外胞民苦不堪言。”
“严先生以为,南洋之乱事,当在‘治’与‘市’。米夷国愿与我大明同剿诸匪,以绝海患,护海外胞民,又御泰西东侵。大明边海定,则南洋定,南洋定,则海外华民转危为安。又于南洋米夷港地互市,一可互通讯信,二可惠国安民。”
赵明川见对方态度比之前好了很多,终于开始“背诵”严晓松当初临走时交代的若干细节。
赵明川在“侃侃而谈”,熊文灿棉却面不改色,只是慢慢缕着胡须静静看着石桌上一直没有开启的“米夷国信”。
“李先生,如今在吕宋可好?”
等赵明川口干舌燥地说完,仿佛已经听厌倦了赵明川的唠叨,熊文灿终于对着李国助开口了。这种忽然又变化的方向,赵明川忽然觉得严晓松让自己给熊文灿送信就是个过场。
“有大明旁护,及米夷国友助,近些年南洋西人对我等吕宋华民礼遇有加,在吕宋自然无碍,南洋之业已有起复,只对大明闽浙商路断绝有所担忧。想当初熊大人在山东布政使任时,齐浙闽边海百舸争流,水陆通达,好不兴盛……”李国助赶紧拱手,一边还特意强调了华美国的存在。
“公务繁忙,今日不便久座,等过些时日,本抚自会上书朝廷,将米夷国求南洋封贡之意上呈天听。”
看来那些福建海商的告密信,应该就和你李国助脱不开关系吧?熊文灿对郑芝龙和李国助的恩怨是早就熟知,而李家和江南部分士绅的利益联系已经存在了几乎半个世纪了,在这个当口和一个米夷国信使跑来见自己,有什么用意基本很清楚。
熊文灿故意揉了下眉头,只是略微施礼,带着石桌上的书信就起了身。这个时候已经消失已久的那个张员外老头又出现了,客客气气地带着熊文灿远去,一个下人则捧着那个礼盒紧跟其后。
“哎……”
望着远去的熊文灿的背影,赵明川对着一边的李国助露出苦笑。不过和赵明川失望的表情相比,李国助的表情就神秘了许多,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
两天后的夜晚,熊文灿还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几个幕僚都垂手站在一侧,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大人,既是厦门备倭水营六百里加急塘报,怕是实情。假使浮头湾一带海匪真为米夷国兵船所剿,这后事是非还须大人裁定。”一个幕僚拿着一封从厦门加紧送来的军情,表情忐忑不安。
“哼,蕞尔小邦,狂妄之辈!居然在大明边海擅动刀兵!”熊文灿似乎走累了,回到位置上,指着面前的另一封书信,露出一脸怒色,“好一个‘东海南洋海盗名单’,擅指匪号,自作主张,当我大明无人乎?!”
和几天前赵明川嘴里客气到一塌糊涂的咬文嚼字不同,华美人的信中内容就十分直白了。除了日本倭寇和荷兰东印度公司,包括郑芝龙、颜思海在内的若干在大明边海的海上豪族全被华美国定为了海盗,或与海盗有密切关联,而且还列举了这些人上榜的理由和证据。
这种观点,完全和大明官方公开的评判标准完全不同。不同也就罢了,华美国外交部还定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和时间表,其中第一批要清剿的就是杨六、郭怀一、李魁奇、钟斌等在大明东海最具威胁的海盗。
杨六这些从颜家或李旦家分裂出来的海盗,目前实质是附属在郑芝龙羽翼下的,熊文灿也是暗中知道。其中杨六和郭怀一在福建一带,李魁奇、钟斌则在琉球和苏北、山东沿海一带活动。
而华美国直接把这些人定为了在东海、南洋贩卖华民猪仔的祸首之一,不就是表明其实郑芝龙和颜思齐当初都是一个性质吗?甚至还有拐弯抹角给颜家开脱的意思。
信里还希望能获得大明沿海军镇与备倭水营的支持,所有缴获的战利品和俘虏,都将交给大明福建巡抚衙门处置。很明显,这些看似尊重大明朝廷和福建巡抚的动作,基本全是冲着打击郑芝龙去的。
更让人惊诧的是,就连澳门、吕宋的弗朗机人和南洋的荷兰人都愿意出具人证物证,以证明华美方面的调查正确无误。除了没有黑底白字直接把郑芝龙说成海盗同伙,一张大网已经张得结结实实,就等着福建方面表明态度了。
现在来看,有些事情已经快压不住了。在此之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郑芝龙也手脚不干净地在沿海一带贩运“猪仔”给南洋番夷的谣言已经日益高涨,而不满郑芝龙借打击颜家而垄断海贸的地方士绅更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自己。这些人的背后,既有在沿海根深蒂固的齐楚浙党,也有如今卷土重来的东林党,自己这个出自四川的福建巡抚显然强龙压不了地头蛇。
崇祯元年开始,西北民乱越演越烈,东番岛的颜思海还在苟延残喘,一旦郑芝龙的那些破事真是全被揭开,郑芝龙再在东南沿海弄出一摊子乱事,那不是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如果再被人揪着当初招抚郑芝龙这档子事落井下石一下,自己这个福建巡抚也就走到头了。
“一视同仁”,大概就是这封华美信件中最浮于纸上的暗示了,而且怎么看,都是一副边做边说的节奏,这让熊文灿忍不住火冒三丈。
“大人,眼下灾荒连年,西北匪患日盛,东虏猖虐也为时多年,东海之疾因更非一日之寒。朝廷度支日紧,实已无力周全四方……”一个幕僚见自家巡抚正在气头上,微微一笑走到了书案前,“卑职以为,苏、鲁、闽、浙事关朝廷东海根本,若无大急,仍当以‘抚’为主,以‘剿’为辅。只有恩威并下,朝廷与巡抚大人才可慑服各方。”
“哦?那你认为该如何‘剿’,又该如何‘抚’?”熊文灿听出了话外音,故意端起茶,装着大家在随便聊天。
“卑职昨日见了两广总督的塘报,澳门开禁不久,守澳衙门已经抓获南洋贩害华民的泰西海匪若干,若猜想不差,必是那米夷人在南洋剿匪获胜之献。那东海南洋之闻,两广总督那里多少也会拿到些佐证。”幕僚又是一礼,表情十分镇定,“圣上对东海贩运良民一事深恶痛绝,几番严旨查办,巡抚大人多年来也着力清治,此番既然有了佐证,那大人剿谁抚谁,都是人心所向了。金澎海防参将郑芝龙那里,自然也得用心为大人分忧……”
听到这儿,熊文灿是微微点头。话头意思很明显了,闽浙沿海这些年的动荡,在不得罪闽浙士绅大族的前提下,必须有人来顶锅,给朝廷一个交代。之前选了颜家,结果事情还越弄越复杂,现在必须要换人来顶了。如果自己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一丝作为,那一旦和自己长期不对路的两广总督王尊德那里抢先给朝廷上了什么奏折,那自己就彻底被动了。但这些擦屁股的破事,也必须由郑芝龙出面去处理掉。
而打从万历年间起,从辽东到两广,打着“拓荒、营矿”等口号,一批批有深厚背景的海商往南洋和吕宋方面花心思,每年都有数千人出海,尤以闽、浙、粤等地最为严重,吕宋之地迁民累数早以万计,这些早就不是什么大秘密了。因为利欲熏心,以各种手段引导沿海百姓出海这种事,又有哪省总督或是巡抚能够完全杜绝得了的呢?
以剿治乱,以抚制衡,就是为了争取时间。现在朝廷最缺的也是时间,只要东虏和西北问题解决,届时以大明举国之力,要扑灭一个郑芝龙或是颜思海,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至于什么泰西诸番,更是藓疾之痒。
“嗯……本抚已有定夺。明日发六百里加急,通达闽浙各地卫所军镇、备倭诸营、金澎海防水师:经查,闽浙边海匪患不绝,混淆视听、外通夷寇、屠戮海商、贩害良民,着地方军兵全力清查剿之,不得有误!金澎海防水师参将郑芝龙巡检不力,致使边海备倭海防兵事滋漏生隙,待事后议惩。”
“经查”——什么时候查的,查明了什么?
“混淆视听”——谁在混淆视听,混了些什么?
“着地方军兵全力清查剿之”——把颜家都揍了一年多了,还要地方再“清查”什么,又要剿谁?
“事后议惩”——看起来都铁板钉钉了,还要“事后”再“议惩”?板子倒是举得很高很高。
熊文灿眯着双眼,逐字逐句地念出自己的决定,几乎每段话里,都带着能让人浮想联翩的字词。
“大人高明,郑芝龙必知进退!”一众幕僚都恍然大悟,纷纷赞不绝口。
“东番大员岛颜氏私贩流民之罪可深查待议,但私结外夷之过也当请罪自省,可遣人前去晓喻本抚之意……本抚日后将上书朝廷,道明原委曲直,由陛下圣裁。”
说完最新的指示后,熊文灿又展开笔墨,一篇花团锦簇、落笔生花、为闽浙沿海殚尽竭力呕心沥血的诚恳奏折就开篇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