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映she着嶙峋暮光,置身于朴素原木所建的临河酒楼,沐浴在这光se中,宗颖自觉被一股古旧的苍莽之气罩住,让他有些目眩神迷,不过……也许是僰王上头的缘故。()
邻桌的商人过客议论着这座僰王楼与成都华阳海棠楼的异同,以及僰王与海棠露的口味之差,宗颖倒是知道,这座酒楼本就是海棠楼的分号,他还见过海棠楼东主林继盛一面,至于僰王,更与海棠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宗颖没去过成都,也没喝过海棠露,但就如他对这座僰王楼,以及杯中的僰王,乃至整个兴文寨的评价一样,即便置身其中,亲口品尝,却依旧看不透,就如王冲本人一般。
最初他不是这么看的,随父亲来兴文寨看过一番后,他就对王冲有了论断,一个典型的新党小人。
兴文寨很繁盛,户籍上已有九百来户二千六百口,但这只是汉户的数字,算上僰户,兴文寨足有七八千人,换在其他边地,足以立县。
不仅丁口众多,仅仅只是立寨一年多,沿河两岸就开垦出三四百顷田。宗颖随父亲在今年晚时节第一次来兴文寨,步入这片狭窄河谷时,如果不是田中麦苗杂乱瘦弱,显然是地力未肥,耕种也还不得法,他几乎以为身在江淮之地。
田虽不好,耕牛却多,这也是让宗颖产生错觉的原因。除此之外,果园也多,桃李杏梨、橘子、枇杷乃至荔枝。宗颖吃过的几乎都有,没吃过的更多。原本宗颖还很讶异,这么多果园,就算是所有泸州人也吃不下,园主岂不是要亏输?一问才知,吃不完的果子都有去处,兴文寨有果行收去做果脯和果罐,尤其是果罐行,成都人今年都巴巴侯着兴文寨的荔枝呢。
澄清这个疑问。连带也解决了另一个疑问,就是兴文寨的粮食。兴文寨周边的田地都是新开的,没多少收成,今年也不可能自给。据说去年兴文寨也闹过粮荒,最严重时还管制了粮商。禁过造曲,直到从夔州粮商那贷来了六千石粮才解决了危机。而贷粮钱还是靠着一片小果园里的荔枝偿清的,那些荔枝在成都卖到了二三十贯一罐,引得兴文寨民户纷纷种起了荔枝。
人丁和田地之外,其他行业在兴文寨也已有了些气候。从内地迁来的几十户工匠在这里如鱼得水,竹木行和皮行都有丰沛的原料,布行也开始产出本地特有的细麻布。还有一家纸行造很坚韧的“僰纸”。寨中还建了瓷窑,窑主是从江西吉州请来的匠户,本是为果行烧瓷罐,现在开了新窑。另造ri用百器。
这些行当之所以兴盛,不止是因兴文寨本身,兴文寨不到万人,耗用并不多。更关键的原因是兴文寨已成商贾云集之地。商货由兴文寨传及泸南各峒囤,成了十数万僰夷所仰赖的百物耗用集散地。不仅如此。兴文寨还通往蔺州,连通去罗氏鬼国的商路,这条商路是目前朝廷特许的唯一免禁榷路,汉夷两方商贾自然会云集于此。
与中原商贸规模比起来,这条商路还微不足道,但在荒僻的川黔之地,这已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繁茂盛景。宗颖陪着父亲查看兴文寨的帐薄时,就被一个数字震住,仅仅只是四月一个月,兴文寨的商税,包括市税和过税就收了……六十贯。
六十贯商税听起来很少,可一年下来就是七八百贯,成都犀浦镇的商税一年定额也就两千五百贯,犀浦是成都府商货来往的西大门,兴文寨区区偏隅之地,商税就能到犀浦镇的三分之一,难怪宗颖见到父亲连连咂舌。
父亲再作解说,宗颖才明白更多关节,原来这数目还是假的,兴文寨实收商税恐怕是这个数目的两三倍!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兴文寨的商货来往就能与犀浦镇比肩,天下数千镇市,都是如此cao作。()两千五百贯是犀浦镇的定额商税,监当官只要交足这个数目就好,若照实在算,犀浦镇每年也要收两三倍于定额的商税。
不过兴文寨情况特殊,要设镇市场,就得设收商税的监当官,而这里只是寨,并没有商税定额。按照大宋州县法制,未设镇、市、场之地,所收商税归由州县地方,而不是转运司。兴文寨所开列的商税数字,一是支撑兴文寨官府,一是向上级说明兴文寨的商贸状况,不少,也不算太过骇异。
宗颖以此为据,嘲笑王冲年方弱冠,就已学会同流合污,通了贪敛之术。父亲宗泽却再解释说,贪敛不过是小事,王冲真要实报商税,或者是多报一些,不仅没头脑,还要影响边事司大局。
兴文寨有几个上级,兵事上隶属泸南缘边安抚司,民事上属泸州军,赋税刑狱之事又有梓州路转运司刑狱司等监司,眼下推西南策,王冲这个知兴文寨同时又兼边事司要职,兴文寨事务就受边事司影响。若是商税多得太显眼,梓州路转运司肯定要起心设镇市,转运司伸手,安抚司就坐不住,要伸张自己对兴文寨的主管权。
眼下王黼还没在朝中拿到边事司独掌州县城寨堡的特权,只是靠人事运作来间接掌握地方,转运司和安抚司一闹,边事司还怎么把控兴文寨?
就此事来说,宗颖承认自己不谙实务,不过再看过兴文寨诸事后,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王冲就是个贪敛之徒,只是手法比自己原本所想的高明许多。
兴文寨已是王冲的兴文寨,而不是朝廷的兴文寨。王冲拉着僰人族老,伙同林继盛以及其他宗颖不知道的幕后角se,将兴文寨之利瓜分殆尽。
王冲本人名下在兴文寨没有一亩田地,没有一座私宅,可他父亲王彦中,以及他的四个小妾。在兴文寨有近十顷田,若干处果园,若干座宅院。兴文寨的若干商行,包括获利丰厚得足以代兴文寨官府偿还粮款,由此换得大片田地的果行,竟是由王冲的僰人小妾占着最多份子。
跟兴文商行比起来,果行又不值一提了。兴文商行几乎垄断了兴文寨的粮食外购和特产外销生意,而这家商行的份子由僰人族老以及王冲的僰人小妾分占。兴文寨本地各行各业,绝大多数都是兴文商行的下家。
这些事在兴文寨几乎是公开的。宗颖不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由此可见王冲是多么肆无忌惮。但别说宗颖,就是他父亲宗泽都找不到什么话说。毕竟这是官场通例,而且王冲家人所得的这些产业也都作得来历清白。
可是通例之外,宗颖和父亲又发现了特例。那就是兴蔺商行。这家商行主业为铜器制贩,面上是蔺州巡检,罗氏夷人旁甘的产业,不过据父亲宗泽在蔺州所闻,其中不仅有王冲的份子,还有泸州都监种友直之子,纯州监押种骞。泸南安抚司勾当公事、滋州巡检江崇等人的份子,当然都是通过族亲或者干人掌着,并没直接在各人名下。
这水就浑了,种友直在泸州掌兵十余年。根基牢固,又是种家旁支,而江崇则是国戚贵胄,之前本任泸州廉访使。再算上旁甘这个罗国旁支权贵。这几方人马通过兴蔺商行绑在了一起,王冲所献西南策。背后可不止是他一人的私心。
兴蔺商行从旁甘那里得铜,再铸为铜器,这生意可不是一年几千贯的概念。每两个月就有一个满载粗铜的大商队抵达兴文寨,四五百匹骡马驮运,粗略算下来,一趟就有六七万斤铜,按一斤铜二百文的时价算,一年就是近十万贯……
兴蔺商行不止作铜器生意,还在作铜钱铁钱兑换生意。由旁甘把控的罗氏鬼国商路都是用大宋的铜钱,在川峡四路只能用铁钱,罗国商人必须把铜钱兑换成铁钱,这生意也是兴蔺商行把控。
宗颖曾经以为罗国的铜钱是从广南过来的,可细看过实物后才否定了这个猜测。那铜钱制造还算jing良,但能分辨出差别,并非大宋钱监所造,只可能是罗国,甚至是旁甘个人在他罗国领地内所造。父亲宗泽确信,旁甘向兴文寨所贩粗铜仅仅只是遮掩,兴蔺商行不过是与旁甘共利,融这种假铜钱谋利。
宗颖想不通其中关节,王冲等人为何这么做,宗泽也是琢磨了许久才略有所得。他认为,这是王冲等人借朝廷尚未在此事上立下规制,先钻空子谋利。毕竟这钱不是大宋所造,而此事也未有先例,有宋百年以来,都是自己所造铜钱外流,未有藩属它国仿造回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