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躺下罢。”
渊可盛扬手示意,四顾了一回,便径直走向一名双眼缠着厚厚布带的水军。那士兵年纪尚稚,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鼻下唇上刚长出淡淡绒毛。渊可盛拎起下裾,在他面前蹲下,深深地望着他脸上布带间微微渗出的暗色湿痕,问道:
“你叫甚么名字?”
那名兵士半坐在榻上,茫然无措地抬着头,直到有同伴拉了下他的衣袖,才反应过来,知道大人是在向自己问话,连忙垂下头去:
“可盛大人,我是淼家的下艉(注:越川低级武士的称谓,他们通常依附于某个家族,没有自己的姓氏,世代为家族作战立功后,才会冠以族姓),母亲唤我作忠平。”
“嗯,你方才给女医生唱的,是甚么歌?”
那忠平双目失明,看不见渊可盛的表情,只道是他责备自己,吓得伏在榻上连声道:
“对不起可盛大人!我不敢再和女医生说话了!”
他回想起桅杆上挂着的血淋淋人头,还有前两日舱廊间回响起的刀鞘击打在伤兵们脊背上的沉重声音和惨呼,不由得骇得浑身发抖。
这时,却听到渊可盛平静地在说:
“你不要害怕,我并非是在怪罪你。相反,为女医生唱歌的忠平森,今天做的很好。我希望你们都能像这样去尊敬她,因为她在拯救你们。”
忠平还在发怔,已有一名断了腿的老兵从旁边的榻上爬了过来,兴奋地附和道:
“可盛大人说的正是!我回家后一定要告诉妻子,是尊海派来一位海马药使,附身在那名天启女医生的身上,让我保全了性命。”
“是啊!女医生是个好人!”
“说的不错!我们非常感激她!”
渊可盛赞许地看着伤兵们一双双眼睛,目光中流露着真诚。他点点头正要说甚么,突然敞开的门外传来一声大响:
“砰!”
“啊!你不要动!伤口会迸裂的!”
“滚开!不用你们可怜我!”
“我扶你回床上躺着,你舌苔厚白粗糙。脉象紊乱又伴有低热,还需静养一段时间——”
“住口!我见到你这个贱女人就要作呕!贪生怕死!*从敌!为虎作伥!终日和越川贼子厮混在一起,丢尽了我天启人的脸!”
“你。呜……”
“在此假哭作甚?哼哼!我恨不能长生大神此刻降罚,一道天火将你烧成灰烬!免得污了我的眼睛!”
“呜……”
越川水军们多数不懂天启烨语。但听着宋月儿压抑的哭泣声,个个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浑蛋!欺负我们是聋子么?!”
“可恶!为甚么这么好的女人偏要受他的气!”
“可盛大人,请把刀给我,我这便去斩了这北狗的头!”
渊可盛踞地不动,只怒目瞪着门外,几度紧握刀柄的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最终颓然放弃:
“都不要说了。留下他的性命,让女医生治好他罢。”
“为甚么?!”
渊可盛无力地挥手驳回诸人的愤懑,心中已作了回答:
因为……
这是我和她的约定,若非如此,她宁愿一死,也不会救任何一个越川人……
这时,忠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轻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啊鲁索伊——喂鲁索伊——
前途既远且长,暗海卷起黑浪,
家园小灯昏黄。母亲在等我归乡,
母亲的泪光,迷失的孩子在何方?
身自瀛洲而来。魂向瀛洲而往,
等待归墟再临,吾回前生彼乡……”
这首歌由来已久,那是百余年前,越川尚未立国,潮族、浪族、汐族等各部族海民还身处于大雍朝的残酷统治之下,他们作为汶江口拉纤引海船入港的海奴时所唱的纤夫之调。时过境迁,此曲在越川依旧脍炙人口,海国上下无论老幼都会吟唱。
忠平稚嫩的童音中带着一丝沙哑。听得众人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黯然神伤。一个接着一个地加入,一同哼唱起来。连渊可盛也不例外。
宋月儿强忍泪水,等云堇纨骂得累了,才将他扶回到床上,重新为他包扎换药,细细收拾完毕后,提起药箱逃也似地出了舱房,倚在舱壁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中,那悠扬而悲伤的海神槛歌,一如清清溪水,不掺杂着任何杂质与污垢,在舱廊内声声流淌:
“啊鲁索伊——喂鲁索伊——……”
……
“如此便制成了,你且尝尝。”
“唔,东,东将!”
郭怀仁捋须故作微怒:
“别只顾吃,告诉我,这里面混有哪些药草?”
那名曾与郭怀仁同舟共济,先是在大海飘流,后辗转到这个不知小岛上来生存的少年冥思苦想,边道:
“嗯……有绿耳苔、槟榔果、龙血树皮……还有颠茄花,和旬华。”
“错。”
“哪里?哪里错了?”
少年每次一旦紧张,烨语就说得结结巴巴。
郭怀仁不为所动:
“说过了,旬华只开十日之花,花谢后便结果,称之为——”
“啊!我知道了,是易阳!易阳草!”
“嗯,好生记着,上次用的海藻是马尾藻和海蒿子,你再去海边找些羊栖菜或是石莼来。”
“明白!”
郭怀仁看着雀跃不已的少年一路奔跑向海滩而去,心里既惊又喜。
这或许是个不世出的杏林天才!
虽然是敌我双方,但一个老人一个少年,在孤岛上挣扎求生,既然都不想死,那便有天大的仇怨也要暂时放下,携手共度眼下的难关。
少年会捕鱼捉虾,可鱼虾性寒不易常食,也很难在浅海中捕捉到猎物,郭怀仁便指点他采集岛上可食用的野菜、野果与菌类,甚至连少年捞回的海带中夹杂着的几根有毒海藻,也被他仔细挑了出来,扔到一边。
除此之外,太医院的郭博士还凭借着对草本植物的生长习性的了解,带着少年循着喜阴湿的草木之根系,掘出一口小小的井来。
不到三天,少年对这白胡子老人已敬佩得五体投地;同时,郭怀仁也从少年得知不少越川海国——确切地说是越川极东海淼氏一族的情况。
淼氏是越川大家族之一,当年潮族泷氏会盟各族,反抗暴雍,后又协同北雪国(也就是今日的天启)和西南桂离,彻底推翻雍朝,最终封疆立国,自号海帝。为褒赏各族战功,将海外诸岛分封给二十余个大姓家族,淼氏本来在战争中建功颇多,但因是身为与瀛洲海贼同一种族的汐族,所以被远远地封到了极东海,形同贬谪。
淼氏偏陲大陆,又常年面对海贼的滋扰,因此人丁并不十分兴旺,从上层社会到民间,缺医少药、夭折早逝之事天天都会发生。而越川海国本来医业就不发达,有名的医师都受泷氏、源氏、渊氏等帝家或豪门的大力延揽,更愿意留在大陆、沿海一带。
无怪乎少年视这白胡子老医生为天人,他虽然一直不出言作恳,但眼中的乞求之情,好学之意非常明显。郭怀仁一来身为杏林医者,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二来也暗有些为了报答他几番相救之恩的意思,便随手让他采了些草药,自己拣取适当分量,君臣互佐一番后,煎作浓浓一碗,让他尝药辨药,作为指点教导。
没想到短短十天的时间,这少年竟将全岛上下所有的药草统统记下,几乎没有偏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