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被唬了一大跳,这许掌柜是年老德高之人,竟然向她下跪。她赶忙回身将许掌柜扶起,口中称道:“您这不是折煞我吗?” 许掌柜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老泪,深深地叹了口气。庄善若扶着他如枯柴般瘦弱的身体,不由得想起秀才爹病死的那一年也是这样的瘦削,心中不禁一动。她将许掌柜扶到椅子上坐定,柔声道:“您这是何苦呢?” 许掌柜颤颤巍巍地道:“小老儿愧得慌,愧得慌啊!快五十了,还没有做过这样亏心的事。” 庄善若默然,她是受害者,她完全有理由去吵去闹。可是面对这样的一个老人,她心里的那股冲天的怨气早已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悲哀与无奈。 命运的大手又一次无情地将她打到了谷底,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重新爬起来。 “你家大郎虽然得了病,但是按照许家的财力,娶一个媳妇还是没问题的,总会有人家愿意将女儿嫁进来的,万一大郎有一日病好了也说不准呢。” 许掌柜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握住庄善若的手道:“闺女,你愿意留下来吗?大夫也说了,大郎的病是说不准的,说不定明天就清醒过来了。” 庄善若慢慢地抽回手道:“那大夫有没有说过大郎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清醒不过来?”这话太残忍,她本不想说,可是这个时候给人希望反倒会换来更深的绝望。 许掌柜颓然地垂下了头,花白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地道:“是,是。你是个好闺女,是我们许家坑了你。可是,你这番回去的话,哪里能够容你?” 庄善若默然。姑妈一定是愿意收留她的,只是那王大富……庄善若想到王大富那双yin邪的眼睛,便不寒而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说王家本也不是她正经的娘家,她实在是没有脸面再回去了。 她怎么能回去?原本整个榆树庄都艳羡王家做了个善举,风风光光地将侄女嫁了出去,也给自己攀了门好亲家。可是她这一回去,知情的不知情的都会道是王家贪图聘礼,不顾侄女死活,将她嫁给了一个傻子——这又会置王家于何种境地? 不论怎么说王家都是有恩与她,将王家置到风尖浪口这是她万万不想的。 如若是自己住回到村头的那两件土坯房里,凭她一个孤身弱女子,无力支撑门户,反倒会遭到些无谓的sao扰。 天下之大,竟然无她庄善若的容身之处。 许掌柜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小老儿活到了这个岁数,早就明白这世道是能将人活活逼死的。我们家还好说,小老儿大不了舍去了这张老脸,任人褒贬几句。倒是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成亲第二天便毁婚回家,你有没有想过,这会招来多少闲言碎语。” 庄善若继续沉默,许陈氏刚才在外面说的那番话虽然粗俗了些,但却是事实,她嫁进了许家,又过了一夜,谁还会相信她是完璧之身?这一辈子岂不是活活地被蹉跎了? 庄善若心下黯然,命运对她太过残忍,她觉得在强大的命运面前,她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轻轻一脚便可以将她踩扁。 原本是自己凭胸中一口怨气,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可再细细一想,似乎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忍辱负重地留在许家,守着许家大郎,日夜祷告盼着老天开眼,大郎恢复如常;另一条便是——死! 庄善若身子一晃,忙强自站稳,这两条路都不是她所想要的。她想要的原本就很卑微,就想有个自己的小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丈夫,有几个可爱的儿女,像普天下所有的凡夫凡妇一样,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内室的门又被人敲响了,许陈氏高声喊道:“当家的,还有什么可说的?是去是留,给个痛快话!有钱,还怕娶不到听话的媳妇?” 童贞娘冷笑了一声,道:“娘,您这话我可不爱听,旁人听着还当我这个媳妇也是图许家的钱才嫁进来似的。” 许家宝也劝道:“娘,成亲第二天便毁婚也是个没脸面的事。能免则免,你可别再火上浇油了。小妹还未出阁,说出去总是不好听。” 许陈氏这才悻悻地甩着袖子,拉着许家安道:“大郎,你来说说,这个媳妇你到底是要还不要?就是走,也是我们许家休了她,哪里有容她自个儿闹腾出去的理儿?” 许家安倒是只顾自己微笑。 许陈氏看着往日神采飞扬的大郎变成这般模样,不由抹着泪道:“这都是做的什么孽啊?好好的人家,倒是被闹得鸡飞狗跳的。娘也不指望你高中了,只盼你能渐渐好转起来,便是阿弥陀佛了。” 许家玉陪着抹着眼泪,将一张清秀的小脸抹得是又红又皱。 元宝稚气地抬起头,奶声奶气地问童贞娘道:“娘,元宝都不哭,奶和姑怎么反倒哭了呢?” 童贞娘忙低下头哄着元宝,顺便掩住了嘴角的那一抹笑。让你偏心,让你偏心!大郎不就是会读几个书,中了个秀才么?就像块宝一样捧在手里。二郎哪里不好了,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但料理铺子,忙里忙外的还从没落个好字。童贞娘不无恶毒地想,最好大伯永远就这样半痴不傻的,到时候许家的家产还不全落到她元宝的手里。 许掌柜听着门外的吵闹声,不由得又是迭迭叹气,老泪纵横。 庄善若想起自己的身世处境,也不由得湿了双眼。 “家门不幸哪!家门不幸哪!” 庄善若恻然,你许家不幸,她又是何其的无辜,活生生地被拉来当垫背的。 许掌柜又是颤颤巍巍地走到庄善若跟前,道:“闺女,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是不能摊开来讲的?” “我看你也是个有主见能做得了自个儿主的,我有个提议。” 庄善若不答,只盯着许掌柜看。 “我家的大郎你也见了,除了不清醒些也没有别的毛病。你想走,我不拦你,毕竟是我们许家有错在先,对不住你。” 庄善若见这个许掌柜倒是个明理,不像那掌柜娘子只顾自己孩子不顾别人死活的,便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只是,我想,你能不能晚些日子再走?不不不,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着你今日若是贸贸然地出了许家的大门,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庄善若审视地看着许掌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见他眼神诚恳,不像是算计人的模样,便想听听他有什么打算:“您直接说吧,我也没精神听你绕弯子了。” “是是!”许掌柜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我只求着闺女你能在许家呆上半年……” “半年?” “半年。这半年里如果大郎病转好了便是皆大欢喜。”许掌柜眼里透着无奈和悲凉,道,“如若半年还未好转,许家便与你一张和离文书,至此两不相欠。” “和离?”庄善若想也未想便道,“我现在就能走,为何还要耗费半年光阴?” 许掌柜看着庄善若目有深意:“你也是个聪明人,现在走和半年后拿了和离文书走能一样吗?” 庄善若目光一闪,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世人都说我们做商人的重利,如若一切以利为先,万事倒也简单了。做生意的人哪里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许掌柜说着,便取了笔墨纸砚,提笔略一思索,便刷刷刷地写了张文书,又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哈了一口气,盖上。 庄善若脑子里是一团的乱麻,这接连的变故让她措不及防。半年?和离? 许掌柜将文书轻轻地放到庄善若身旁的茶几上,道:“闺女,你慢慢想,不着急。我先到外面等你。不论是现在走还是半年后走,都由你决定——许家还是我当着家,旁的人不敢拦你。”他深深地看了庄善若一眼,这样的闺女即便家境差些,也足以配得上病前的大郎,说不准她倒真的如算命先生所说,是许家的福星呢。 许掌柜拉开门之前,回头又低声说了一句:“我小老儿做了十几年的生意,最讲究的是诚信二字!” 庄善若看着许掌柜微微伛偻着腰踱出了内室,又将门带上了。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张和离文书,细细地看了一遍,写得毫无差池,下面盖的也是许家安的印章。有了这张文书,她就可以和许家毫无牵扯,恢复自由身。这里民风开放,和离的妇女每村也总有几个,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倒也不会指指点点。 是现在就回榆树庄牵扯出一场骗婚的丑闻,还是忍耐半年待舆论平息后才拿着这张和离文书回家?哪个会更好一些? 或者,或者再幸运些,许家大郎能够恢复如常。 庄善若听到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作响,太阳xue两边的血液汩汩地流,她似乎再一次站到了人生的分岔路口。 赌博! 这就是一场赌博! 赌还是不赌? 怎么赌? 是快意恩仇还是忍辱负重? 庄善若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像是起了一阵狂风骤雨,她狠狠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腕,忍受那钻心的疼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 觉得还可以,各位投点推荐票啊,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