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参,性平、味甘,微苦,微温,大补元气,复脉固脱,补脾益肺,生津止渴,安神益智;这是白芍药,味微苦而酸,养血柔肝,缓中止痛,敛阴收汗;这是……”太医令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恰好让正堂中的每一个都听清楚,但当他用长柄银勺拨到最后一味药材时,却拔高音调“咦”了一声。 皇上马上问道:“怎么?” 太医令拿长柄银勺挑了一点儿那药材,凑到鼻子边闻了闻,道:“皇上,各位主子,这味药,乃是藜芦,《本草纲目》中记载有药性‘十八反’,即十八种药物的配伍禁忌,其中有言曰:‘诸参辛芍叛藜芦’,意思是,人参、沙参、玄参、苦参、丹参之类,以及赤芍、白芍,其药性都与藜芦相背,同服则会致人中毒。而这副安胎药中,除了藜芦,恰恰还有人参和白芍……” “甚么?”这惊诧的声音,出自皇上和太后两人之口,不过依我看来,太后嘴里的惊诧味儿,要更浓一些。 “一派胡言,哀家赐给牛才人的安胎药里,绝无此药,不信,可往长乐宫一查。”太后严肃的表情中,藏着无尽的怒火。 皇上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不过却没说甚么,只以中指敲着椅子扶手,不知在想些甚么。 这时,太妃又发话了,语调饱含讥讽:“去长乐宫查?能查甚么?查安胎药的配方么?那东西,还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要甚么样儿的,就有甚么样儿的。” 太后猛地将头转向太妃,怒问:“太妃,你这是甚么意思?” 太妃欠一欠身,头却是扬着的,道:“太后,臣妾没甚么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她说完,看了我一眼,又道:“而且,这安胎药里,似乎并没有邹太医所提过的‘甘草’呢。” 邹太医脚步急切地上前,辩道:“太妃明鉴,微臣给牛才人诊脉时,确断是鲫鱼和甘草相冲所致的毒,而且微臣也是按照此毒的解毒方法,才给牛才人把毒解了。” 太妃讥笑道:“现在毒已经解了,自然是你说甚么就是甚么了,焉知刚才诊脉时,又不是中的十八反的毒?” 太妃言论精彩,让我恨不能抚掌大赞。 在太妃的质疑声中,邹太医明显地落于下风,辩驳不得,他只得道:“太妃所言,亦有道理,可微臣总不能置牛才人的性命于不顾,先不给她解毒,而是把毒留到这时候,以验证她中的究竟是甚么毒罢?” 对邹太医的话,太妃没有继续发表意见,只微微笑着,转头望向太后。 太后一向不见喜怒的脸上,此时遍布冰霜,她双目缓缓扫过正堂,厉声问道:“牛才人所服安胎药的药渣,是谁动过?” 堂边立着的宫婢,摇了摇头,躬身道:“回太后娘娘,药渣一直倒在后面,而奴婢们都在前头服侍,并无人动过。” 太后脸上的表情,忽地停滞了,我能清楚地看到,那微微扯动的唇角,似在压抑着甚么。太后没有为自己辩解,亦没有认罪,只是沉默着。 皇上也并没有急于下结论,定太后的罪,而是起身走到我面前,将我扶起,道:“梓童,你受委屈了。” 我蹲了这样长的时间,早已支撑不住,在皇上扶起我的瞬间,倒了下去,幸好皇上反应快,及时揽住我的腰,才没让我摔到地上。 皇上亲自扶我到右手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了,安慰我道:“梓童且再忍忍,待这里事情了结,朕送你回宫去。” 他说完,也不回座位,就这样站直了身子,肃然道:“牛才人中毒,全因安胎药中含有藜芦……” “且慢。”太后突然出声,打断了皇上的话,“若说牛才人是因为服用了安胎药才导致中毒,那马才人为何却安然无恙?” “这有甚么奇怪的,定是马才人信不过太后您,没服安胎药。”太妃抿嘴而笑,脸上有一种类似讥讽,又类似幸灾乐祸的表情。 太后自是不信,道:“哀家可以以太后之尊位担保,那安胎药里,只有甘草,而无藜芦,马才人之所以没中毒,一定是因为她没喝皇后送来的黑豆鲫鱼汤。” 太妃悠悠地道:“哀家只知道,方才牛才人的安胎药渣里,确是只有藜芦,没有甘草,至于马才人……” 皇上似有些不耐烦,打断了太妃的话,道:“马才人就在淑景院,传她来一问便知。” 太妃停止了同太后的争辩,道:“皇上言之有理。” 马上有内侍领旨而去,把马才人请到了正堂中来。 马才人一脸的惊魂未定,还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哀愁,她于堂中俯身下拜,向皇上、太后、太妃和我行礼问安。 “马才人平身。朕且问你,今日太后送来的安胎药,和皇后送来的黑豆鲫鱼汤,你可曾用过了?”皇上的问题很直接,而且并未因为马才人怀有身孕,就赐她一个座位。 我突然觉得马才人也够可怜的,当然,牛才人更可怜,但这些,也不能说不是她们咎由自取,谁让她们要在避子汤上做手脚,惹恼了皇上的。 马才人微微躬着身子,低垂着头,回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妾服用过安胎药,但因孕中胃口不适,所以还不曾用过黑豆鲫鱼汤。”她说完,将身子转向于我,道:“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她是太后挑出的人儿,没敢喝我送的汤,自是在情理之中,我非常能理解,因此微微一笑,道:“是本宫疏忽了,该着人送些清淡的饮食来的。” 马才人又是一躬身,为这句话向我道谢。 此时太后的脸色已是大为好转,甚至有得色浮现,她唇边啜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容,出言道:“既然尔等言之凿凿,称安胎药中有毒,那为何马才人服用后却安然无恙?”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缓缓地从众人脸上扫过,道:“依哀家看,牛才人分明是因为喝了鲫鱼汤,和安胎药中的甘草相冲突,才导致中毒,而安胎药渣中之所以无甘草而有藜芦,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此话很有说服力,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 我看了看太后,轻声开口问道:“不知刚才太医令所验的药渣,是牛才人的那份,还是马才人的那份?” “皇后甚么意思?”太后一愣。 皇上应是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问马才人道:“马才人,你所服用的安胎药,是同牛才人的那份一起熬的么?” 马才人回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妾所服用的安胎药,同牛才人的那份是分开熬的。” 这就对了嘛,只听说过同一锅煮饭的,没听说过同一罐子熬药的。 皇上马上问堂上侍立的宫婢:“马才人的那份安胎药渣何在?” 宫婢回道:“回皇上的话,马才人的那份安胎药渣,亦倒在了院后。” 皇上吩咐道:“赶紧取来,让太医令查验。” 宫婢领命而去。 太后的脸上,颇有几分阴晴不定。 而太妃仿佛悟出了甚么,望向太后的眼神里,带上了幸灾乐祸。 宫婢很快便将药渣取来,盛在盘中,请太医令查验。太医令当着我们的面,用长柄银勺将药渣一一分开,照例是一面分,一面介绍各种药材及其药效:“人参,性平、味甘,微苦,微温,大补元气,复脉固脱,补脾益肺,生津止渴,安神益智;白芍药,味微苦而酸……甘草,性平,味甘……” 这先头几味,同牛才人的那份无异,但却少了藜芦,多了甘草——我听得分明,想必皇上、太后和太妃也听清楚了。 太妃眼里幸灾乐祸的意味更浓,挑着眉向太后道:“怪不得马才人没中毒,原来是因为这副安胎药里没了‘十八反’。” 仿佛为了印证太妃的话似的,太医令道:“太妃所言极是,这副安胎药很是妥当,并无异常之处。” 皇上听罢,面色铁青,目光牢牢锁定太后。太后则是满面震惊,兀自辩解:“好没道理,若哀家真要害人,为何只害牛才人,而不害马才人?” 太妃奇道:“太后说笑了,安胎药乃是长乐宫所配,其中缘由,太后最为清楚,臣妾等怎会知晓?” 太后的脸色,在听了太妃的这番话后,也变作了铁青,但她并不慌张,犹自为自己辩解:“牛才人所怀的孩子,就是哀家的孙子,哀家害自己的孙子,有甚么好处?” 太妃朝我努努嘴,道:“有甚么好处?栽赃皇后……” “罢了,此事到此为止。”皇上打断了太妃的话,断然下令:“来人,太后年长体虚,即刻送其回长乐宫静养,无事莫要外出,以免伤了身子。”说罢,又对我道:“各妃嫔亦不要去打扰太后静养,以免伤了她老人家的精气神。” 这是要将太后软禁呀?我连忙起身:“臣妾谨遵皇上圣旨。” 太妃似乎对这道处罚很是不满,皱着眉头出声道:“皇上,皇嗣可是大事,牛才人因太后所赐的安胎药而小产,此事怎能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