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阴霾清晨,潼关恶战拉开铁幕。70里外打头阵,先锋营第一个与反王对峙阵前。贺晁刚遥望逆党阵营高高飘扬的‘桀’字王旗,满目悲凉。 放他出牢笼,宣布新任命,董大帅‘推心置腹’的恳切劝言还回荡耳边:“诸位将军,本帅知道,你们的结拜大哥不日前在京师闹出逆天之恶,但他是他,与你们并不相干,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你们只要尽忠职守,圣上都会看在眼里。现在逆党大军集结,守潼关大战在即,也正是诸位斩恶除妖,向朝廷尽表忠心的绝佳机会,还望诸位将军全力以赴,千万莫要辜负了圣上和本帅的信任……” 信任?谁能看不明白,这是要以战场替刑场啊!当黎明时分战鼓擂响,先锋营发现叛军王旗,向本营传递消息时,给他的回复是什么? 逆党最善迷惑视听,各处阵地皆立王旗,真假难辨,命先锋营一战探虚实…… 命令送达时,方天勇第一个破口大骂。荒唐啊,莫非当他们都是第一天上战场的新兵蛋子?情报战永远走在战争之前,若无情报,没有人能规划战策布局,如果事事皆要等开战才知虚实,那战争也就干脆别打了。发现反王,往日一贯策略都是要避其锋芒,用牵制战策从侧面打开局面。可是这一次,董仲海的严令竟不允许先锋营后退半步! 三兄弟的心因此凉透了,或许从看到海捕公文的时刻起他们就该意识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结拜大哥一朝成逆党,天子也就不可能再对他们付诸信任。他们,都已经注定成弃子!所以与其在自家窝里被消灭,还不如送到这里,也好榨光最后一点实用价值。 两军阵前,一道黑影迎面走出刑天阵营,黑衣黑甲,胯下黑骏马,冷如黑金。策马而来的反王,或者真可算世间最俊美的死神。贺晁刚漠然的看着,心中倍觉讽刺。 董仲海,他算个什么东西,从前充其量不过是个京师守城门的。而他们兄弟呢,放在几年前还都是禁军都统,随便谁的手下都是过万御林军,执掌内城皇宫,出入皆是帝王禁苑,有谁会将一个守城门的芝麻官放在眼里?不成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今日,竟是连身家性命都被这种货色捏在手心,明摆着送你去死,却连一个不字都没法说。 看到贼王本人,佟信达、方天勇都变了颜色,凑到身边咬牙恨声:“二哥,说什么一战探虚实,还不准后退,这分明就是让我们送死!” 贺晁刚不惊不怒,不喜不悲,他好像整个心都被掏空了,淡然回应只有一句话。 “今日,是为大威而战!” ******* 神遇在身,即便相距甚远,三兄弟的对话也已被邢桀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嘴角扬起优美弧线,策马来到阵前,笑容优雅,周身不见分毫杀气,倒像是来一会故友,喜悦而亲切。 “贺晁刚、方天勇、佟信达,久闻其问,今日终得一会呀。知道么,出战第一阵就遇见你们,我真是一点都不惊讶。” 邢桀笑意盎然,悠然点中要害:“面北磕头的结拜大哥成了刺驾逆贼,你们会有什么结果也就不难想象。不得势的过气旧臣,注定已成棋盘弃子,这是要以战场代刑场,对么?” 三人面色一变,贺晁刚无心废话,一抖金枪率先策马冲上来。 “逆贼!血债血偿!今日定要用你的项上人头,祭奠我兄弟的在天之灵!纳命来!!” 二哥一动,兄弟齐动,方天勇、佟信达纷纷怒吼着加入战团,三英战反王,即使明知不是对手,也分明都咬牙横心豁出去了。 邢桀不为所动,三人的凌厉攻势在他眼中不着痛痒,轻松闪躲间毫无还手之意,依旧好整以暇继续说话:“何必急着动手?出于礼貌,也该听人把话说完。我这个人呢,一贯最见不得jian佞当道、英雄枉死,死在小人手上太不值了。如何?现在调转枪头还不算太晚,跟着我!加入刑天阵营,你们才会有未来!” 贺晁刚狠狠淬一口浓痰,厉声喝骂:“呸!你算个什么东西!听清楚,今日我们弟兄不为任何人!只为大威而战!兄弟血仇,不共戴天!” 邢桀又笑了,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兄弟?你们沦落到今日境地,岂非也全都是兄弟害的?一心拘泥于哥们义气,胸襟格局就未免太小了。战场无私仇,永远只有成王败寇。古往今来,凡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大丈夫,最根本的一点,是要先选对阵营,懂么?” 贺晁刚奉送看白痴的表情:“选你?做你娘的千秋大梦!” 他却说:“至少,比你们现在的选择好多了。” 邢桀露出冷酷而鄙夷的微笑,字句清晰在问:“燕昭帝李隐,他是个什么东西?你们的结拜大哥殷武,辞别官场更名殷沧海,一走多年他又为什么会突然跑去蟒山行刺沦为海捕重犯,想知道么?” 三人搏命冲杀的身形都因此陡然放慢,贺晁刚拨转马头惊疑不定:“你知道什么?” 邢桀笑得更加冷峻:“我可以告诉你们。简言之就是一句话:皇帝老子得不到的东西,偏偏被他轻而易举得了去,自然该死,就是这么简单。” 三兄弟茫然不解,皇帝得不到的?什么东西? 邢桀冷笑不答,接着问:“你们相信世间有魔鬼么?当然,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谁都不会相信,但它的的确确就是存在的。可还记得海捕文书里是怎么写的?我可以告诉你们,与妖魔成伍的不是别人,正是燕昭帝李隐他自己!为求力量篡夺江山,不惜变成恶魔的傀儡门徒!六道之一修罗道!修罗是谁?天帝堕落之子,掌管魔界诸恶,如今这家伙已经窜出人间,正是被李隐招引出来的,在蟒山我亲眼所见,恶魔与他称师徒!狼狈为jian,沆瀣一气!你们再保这种帝王,就是在为魔鬼效力!” 三兄弟难以置信,魔鬼?!他莫不是在说梦话? 难以置信,自然也就无人相信。激战境地,谁有心情仔细琢磨分辨?方天勇重重一呸:“不愧是贼头,久闻你这厮最善攻心,今日也算领教一回!哼,以为有谁会信你的屁话!” 佟信达断然接口:“没错,编故事都最好编得靠谱一点,搬出魔鬼的名头想吓唬谁?我不知道什么修罗,只知道是你杀了我兄弟!摘颅示威,害三哥死后无全尸,至今找不回一颗头!贼王邢桀,你才是不折不扣的魔鬼!” 三人中,只有贺晁刚陷入沉默,不知为何,脑海中竟不受控制的回荡起大哥昔日劝告。 ……朝堂上尽是魔鬼的游戏,当兵乱四起,前线战将不过都是马前卒! ……皇权之争,何等残酷又是何等肮脏?李隐他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爬上今天这个位子有目共睹,你有什么理由去为这种人卖命? ……这根本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帝王也好,贼王也好,根本都是一丘之貉。他们没有任何一方能代表正义,因此也注定不会有赢家。即使你认定阵前亡命是战将应有的归宿,但是否也该先搞清楚,自己是在为何而战?又是为何去死? ……小贺,听我一句,皇权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东西,像你我这样非帝王心腹的战将,你的实力就是祸根!他是不会让你有好结果的,这就是皇权! …… 贺晁刚发现自己被搅乱了。说不清道不明,烦躁的情绪就像瘟疫在体内蔓延扩张。他又想起了曾经被俘的倔强少年,那声声质问,字字泣血。他竟没有一句可以回答。 ……汉人又怎样?这场战争本来就和你是不是汉人根本没关系。古往今来多少时候,汉民整治起自己人才是比异族更凶残! ……国家?什么是国家?国不是重点,家才是,就像多少皇帝老子不停念叨的‘家天下’,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不错,我们的确是一家人,只不过嘛,我是主人,你们都是仆人。 ……百姓为群的这个群字(繁体:羣),是我学认字以后记住的第一个字,也是记得最清楚的一个!君在上,压着羊。也就是说,皇帝老子是一人在上为君,剩下都是他脚底下踩的羊。你能给我一个理由么,我凭什么就应该做这只羊?就应该用自己的rou去喂肥头顶上的那个君?这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最好看清楚,天底下最多最多的就是羊,而当羊不愿意再做羊,一个良民被杀死,一个反叛就要从此站起来!所以天底下的‘叛贼’你是永远杀不完的。 …… 心神迷乱,好似往日尊崇的信念在迅速崩塌解体,让他烦乱到极点,仿佛陡然迷失方向。 圣贤书自幼教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因此即便是为国效力的搏命勇士,一朝作了俘虏就不可以再惜命,做不到以身殉国即为罪。最终死在自己人手上只能换一句活该。 自古君为臣纲,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因此一纸判决说结拜大哥成逆党,他不可以质疑,不可以抱怨,不可以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哪怕只是争论几句也是罪责难饶! 为什么?对错的界限该怎样衡量?这样的尽忠竭义,忠勇报国,岂非是要抹煞最起码的人性和人心?贺晁刚头脑纷乱,一颗心更乱,视线渐渐模糊,竟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是的,他怒!他恨!他不齿!是发自内心憎恶身后70外本营里的那些小人!扪心自问,若非是有大威一份血仇,他还有什么理由和立场继续为那种人拼命?有吗? 邢桀注意到他的凌乱,趁热打铁:“贺将军,停手吧!既然已经动摇,何必再战?你的敌人本就不在这里,而正在身后!” 贺晁刚猛然回神,努力摒弃心中纷乱的念头,再度看向他时,眼神重新变得凶狠。心在淌血,他几乎咬碎满口钢牙,一声怒吼再度重新振作精神。 “逆贼!闭上你的狗嘴!不是为你!即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切只为兄弟!” 是的,这或许是贺晁刚唯一尚能支撑自己的信念,宦海沉浮似鬼道,忠义孤臣枉痴心!他好不甘呐,残存着良心莫非就注定不得好死?这算什么世道?!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他只能告诉自己:一切只为兄弟!不报此仇,他死不瞑目! 三兄弟齐攻,赌上性命奋起一搏,冲天怒吼中,贺晁刚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双眼睛泛起猩红血丝。 情势陡转直下,眼看费心劝降竟毫无效果,邢桀终于失去耐心。他已经让了三百回合,该说的说尽,背水一战的境地也实在没有心情和时间继续陪他们玩下去。 大东家陡然放脸,冷声警告:“贺晁刚、佟信达、方天勇!我给你们最后的机会,数到三,再不受降,休怪邢某手下无情!” 朗声报数,三兄弟竟无一人理会,大东家周身的杀气开始迅猛扩散。数到三时,牙缝里语音未落,贺晁刚一声大喝,三兄弟竟齐刷刷离鞍而起。 结拜兄弟,面北磕头,最响亮的誓言: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为了枉死至亲,三兄弟都咬牙横心豁出去,搏出全部的能量飞扑贼王。 挡路者死,无论是谁! 大东家目光冷峻,掌心凝杀气,刹那出手再不留情。 以神遇对凡尘,这是完全没有悬念的对决,他一旦出手就是结束!逆龙斩气刀横扫,不过须与眨眼,三兄弟就要齐刷刷身首异处。然而,任何人都没想到,就在这个比刹那更短暂的瞬间,骤然一声怒吼惊天地,三兄弟身后,一道比闪电更快的身影直冲而上,耀眼红光扫掠,硬生生劈开战团。 措不及防,大吃一惊,邢桀竟被这股凌厉剑气逼得飞身落马,直退十数丈开外。等落地看清来人,他一颗心陡然沉落深渊。 ****** 三兄弟被一股奇袭大力生生荡出战团,摔在数十步开外,佟信达、方天勇都差点摔晕了,惊魂未定完全搞不清状况,怎么回事? 恶战眨眼平息,一切都安静下来,等到二人终于看清,不由瞠目结舌,他……大哥?! 潼关战场,星火赶来,事实上,殷沧海才是真被惊出一身冷汗的人!好悬呐,再晚片刻他简直不敢想。回身急奔兄弟,殷沧海一颗心突突跳得发慌。 三人中只有贺晁刚没能再站起来。最后全力一搏,他冲在最前,也因此成了唯一没能躲开噩运的人。反王出手,斩首封喉,幸而是有殷沧海这一挡,否则贺晁刚一颗脑袋也已像大威一样齐根搬家,但饶是如此,他也已被贼王凌厉手刀撩中,割断了咽喉。 鲜血染红黄土地,兄弟赶到身边,无不勃然变色。 “小贺——!!” 殷沧海抱起兄弟,几乎是慌乱的为他点xue止血,气运周天。 “小贺,坚持住……” 看到他,贺晁刚难言是惊讶、惊喜、还是惊慌,他只记得,在倒地的那一瞬间,划过心头的影像和声音。 ……小贺,答应我,一定好好活着。我不希望你们再有任何人,为了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而葬送…… “大哥……” 他用力抓住眼前人,不敢相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得以重逢。 “大哥……是你么……” 眼泪大颗滴落,殷沧海哽咽点头:“是我。我在这里,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贺晁刚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意识在迅速迷失,他隐约听到自己问出今生最后一句话:“大哥……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 鲜血染红衣衫,就在自己怀里,生死弟兄停止了最后一口呼吸。贺晁刚一双眼睛还瞪得老大,眼角淌落掺血的泪珠,他死不瞑目! “小贺……小贺——!!!” 殷沧海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自从听到淼翁提点,他星夜兼程急奔潼关,万没想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失之交臂,生死一线隔,一切都再无可挽回!眼睁睁看着至亲兄弟冤作刀下鬼,无以复加的悲愤炸裂胸膛,殷沧海全部的精神都在这一刻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