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位于三省交界咽喉,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战乱临头,寻常百姓想要通关无疑会变得非常困难。若换成其它关隘,当此敏感时期早已关闭,但是潼关不行。正是源于太过重要的地理位置,若潼关闭锁,也就等于关闭了东西通商的大动脉。如今中原天灾肆虐,物资短缺,根本少不了河西走廊的商贸支持,所以,任凭局势再紧张,潼关也要逢五开关,放行百姓。 初五、十五、二十五,虽说是开关,一个月里也只有这三天允许百姓通行。可以想见潼关内外会聚集多少等待人流。镖队一行来时押粮已经很头疼,现在回去押银,情况更糟糕。前天夜里才闹出贼匪细作,据说到现在还没抓到,所以过关盘查也变得异常严厉,放行速度比往日更慢了许多。 车马大队一眼望不边,如果不能在日落前顺利进城就要再等上十天。行路在外,谁能耗得起这份功夫?所以啊,人人抬眼望天,就盼日头慢点落。 而自从前天夜里徐家湾一场冲突,殷沧海的愁烦又多一层。武将出身,他实在太清楚什么叫军令如山。官大一级压死人,军中下达死命令,若不能完成任务动辄即是处斩的严重后果。如今闹出细作,不用想也是一级一级往下施压,抓不到人犯,官兵个个都是神经质。 镖银不得启封,若到城门盘查再因银箱起争端,非要开箱检验又该怎么办?大队长龙,排不到是愁,排到了也是愁,眼看日头点点西沉,距离潼关城门越来越近,殷沧海心思飞转还没能想出稳妥好办法。 而就在他愁眉紧锁时,猛一抬眼,暗吃一惊,糟糕,怎么是他?! 抓细作,风声紧,潼关守军风声鹤唳。一员威猛虎将端坐城头,面色凝重审视着脚下城门排队过关的百姓。看身后飘扬的大旗:左翼游击将军·贺! 将军亲自坐镇开关,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面色黝黑,身形魁梧,年轻的脸庞笼罩一层阴冷煞气,监督手下兵丁盘查过客,发现有谁偷懒懈怠,查得稍微松了些,年轻的将军立刻步下城头,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随后重新检查。而若有客商试图通融,暗地里塞银子,将军非但不吃这一套,更当即喝令拿下。 居心不轨,有何意图?带回去!必要审问清楚! 弄巧成拙,想玩潜规则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这下哭爹喊娘没处求救。 城门已近在咫尺,镖队一行都看得清楚。旺通票号的大查柜不知不觉冷汗就下来了。坏了,碰上不讲情面的硬茬,若是又要查银箱,非逼着开箱不可,这可怎么办才好? “殷镖头,你看这该怎么办……哎?殷镖头?喂喂,他去哪了?” 大查柜寻找求援,谁知一转头主心骨居然没了影,随行镖师也是一愣,左右看看,面面相觑,是啊,殷头儿去哪了?明明刚才还在? 问水生,整天跟在哥身边不离左右的憨小子也是摸不着头脑:“刚才一转头,再看俺哥就没了,他去哪了?” 大查柜眼尖,突然指向他怀里:“水生,通关文书怎么在你这儿?” 水生低头一看,才发现晋原府、西凉府两地的通关文书都不知何时插进自己的衣襟。憨小子拿出来一脸茫然,咋回事? 就在一群人摸不着头脑时,镖队已经排到城门,眼看那个黑脸铁面的将军瞪过来,三十几号人全都慌了神。老天啊,殷头儿去哪了?把通关文书塞给别人是什么意思?到了节骨眼上不见影,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的慌张,在这种境地看起来实在可疑,将军黑脸一沉就大步走过来。 “你们!哪来的?通关文书何在?” 殷沧海不见踪影,任凭冷汗湿透也不能不应对,大查柜心口怦怦乱跳,托着文书来到眼前陪笑脸:“军……军爷,小的都是……是正经生意人,文书……在……在这里。” 结结巴巴,冷汗横流,越看越可疑。 将军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善,扫眼看文书,抬眼核对人头:“怎么少一个?” 大查柜都快吓哭了:“军爷,这……殷镖头刚刚还在,一转眼的功夫……这个……也不知是不是闹肚子尿急,这个……不……不知道他去……去哪了。” “丢了?” 将军鼻子一哼发出冷笑:“好好一个大活人能丢了?变戏法呢?” 大查柜没词了,哆哩哆嗦有苦难言:“这个……我……小的……哎呦,殷镖头你跑哪去了?这不是坑死人么。” 将军眼眉一竖正要发作,突然一个蚊子般的声音钻进耳朵:“贺晁刚,城关西角,你自己过来,别带手下。” “谁?” 贺姓将军闻之一惊,霍然一声大喝,吓得身边人都不明所以。 “将军,您怎么了?” “你们听到说话没有?” “说话?谁说话?” 见身边人全都不明所以,黑脸将军更惊,左右看看,怎么回事?撞鬼了? 正在这时,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小贺!贺黑头!你磨蹭什么?快过来?” 黑脸将军惊疑不定,不由自主看向城关西角,就见一个斗笠遮面的身影探出头,又瞬即缩回去。 “你是谁?想干什么?” 莫名其妙一声吼,差点吓着身边人,却听那声音在耳边说:“你过来就是,别带手下!” 将军摸向佩刀:“你想干什么?” 那声音非常不耐烦的催促:“贺黑头!你有完没完?过命的交情,我岂能害你!” 将军这才一愣,过命的交情? 眉头紧锁,他仔细分辨,这声音……似乎……是有点耳熟。张口叫他贺黑头,难道…… 半信半疑,全身戒备,黑脸将军吩咐手下:“原地待命,听见我叫人,立刻过来。” 说完拔出佩刀,小心翼翼一步步走向城关西角。 ****** “贺黑头!是我!” 刚到城关西角,他就被拉进阴影中。黑脸将军心头一惊,正想动手却一下子愣住了。 神秘人揭开斗笠,当面对面看清楚。瞪大眼,再瞪大眼,他骤然一声惊呼:“大哥?!” “嘘……” 殷沧海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看到那个镖队了吗?丢的人就是我,你先放他们进城,今晚碰头再聊。” 贺晁刚满面惊疑,实在有一肚子的疑问搞不清楚。没错,过命的交情,这是他面北磕头、拜过把子的大哥呀。 “大哥,这些年你跑哪去了?又怎会在这儿?那个镖队……殷镖头……是你?你怎么混成镖师了?又为何躲躲闪闪?在躲什么?” 殷沧海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岂是一两句能解释清楚。你先放镖队进去,等安顿妥当了,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贺晁刚露出几分疑惑:“大哥,不是兄弟有心猜疑你,只是现在逆匪闹得凶,前夜刺探军情的细作到现在还没抓到,你不会……是和他们有什么瓜葛吧?” 殷沧海蓦然失笑:“我有什么理由要帮一群反叛?你看看,现在天色也晚了,就算进了关城,今晚也必要在城中落宿,还怕跑了不成?” 贺晁刚迟疑片刻:“那好吧,今晚如何碰头?” 殷沧海反问:“这里还有其他兄弟在吗?” 他点点头:“除了我,小方也在,任右翼虎贲将军;还有老四,现在是都先锋官……” 老天,往日通关都是底层小兵负责盘查,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熟人在潼关。 他想想说:“答应我好吗,先别惊动其他人,今晚找个僻静地方,你我单独叙话。” 贺晁刚万分不解,却也只能先点头:“好吧,今晚不见不散。” ****** 黑脸将军回到城门,把通关文书还给大查柜,手一扬:“放行。” 耶?!黑脸变红脸,这变化未免来得太快了,镖队一行被搞得满头雾水。面面相觑……这个……走吧——!管他是不是一肚子问号,能放行还不赶紧开溜? 大队车马匆匆进关,水生慌了神:“俺哥呢?俺哥咋办?他咋进来?” “在这儿呢,乱叫什么?” 如变戏法似的,消失的殷镖头突然现了身,水生吓一大跳,左右看看。 “哥,你从哪冒出来的?你去哪了?” 殷沧海干咳一声:“方便一趟也大惊小怪?走吧,快找落脚地,没看到进关城有多少人?晚了怕都没地方过夜。” 今天这事儿……真是邪门。 议论起来,谁都像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他却不置一词,住店安顿妥当,该守夜的守夜,该休息的休息。关城重地,实行宵禁,入夜一过酉时,百姓就不准再出门了。吃过晚饭没过多久,街面上已如午夜般安静。水生和当家哥住在一房,正准备吹灯睡觉,却听他说:“我出去一趟,别惊动其他人。” 水生一愣:“哥,不是听到锣声就不准上街了吗?你去哪?” 没有回答,当家哥飞出窗外顷刻无踪。 ****** 关城外·瞭哨台,贺晁刚打发掉站岗哨兵,准备了酒rou,殷沧海到来时,僻静瞭哨台的岗楼里早已不见闲杂。他歉然一笑:“全打发干净了?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贺晁刚哪有心思管这些,实在有一肚子的疑问等不及想问清楚。 “大哥,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成了个押镖的?这些年你去哪了?凭你的本事当镖师?你是怎么想的呀?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弟兄们?这么神神秘秘又是为什么?” 贺晁刚急性子,一见面就连珠炮似的问起来收不住嘴。 把盏叙旧,他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尽量说得简单扼要,关乎少女的秘密只字不提,只能格外抱歉的说:“现在一起混饭吃的家伙,没人知道我的过去,今天在城门不敢现身,只是不想被你当众叫破而已,没别的意思。” 贺晁刚一万个不明白:“为什么?叫破又怎样?会丢脸吗?” 他说:“殷武已死,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个人,何必再提?” 贺晁刚听得心里难受,提酒囊饮烈酒,扭过脸去眼泪差点掉下来:“大哥,我知道当初在龙安城你历过劫、受过屈,可人生在世谁不会经历些沟沟坎坎?一切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天下起刀兵,正是武将大展宏图时,皇封授印镇远大将军你为什么不要?为什么不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辞官远走,如果你是有更好的去处,兄弟我没意见,也会从心坎里为你高兴,可是现在呢?这他妈到底算什么?今天看到你居然混成一个押镖的,你知道兄弟心里是什么滋味?” 殷沧海暗自一叹:“当初走时,岂非早已说清楚?小贺,我到今天还是那句话:这个朝堂不可恋,早走为上,否则你们迟早都要为它陪上性命。” 贺晁刚激动起来,是,当初他执意抛弃一切,孤身远行,弟兄们连番苦劝非但没用,他反劝弟兄也该早离官场。可他不接受,到今天依然不能接受! “战将本应阵前死!死就死了,死亦无憾!大哥,容兄弟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这样消沉避世又能有什么意义?抱负成空,一身本事难道就是为了去给人押镖?” “抱负?” 殷沧海倍感荒唐:“你所说的抱负是指什么?忠君报国?为坐上皇位的家伙拼死效命就算没辜负一身本事?小贺,你我兄弟都是从禁军里出来的,发生在龙安城的一切你不是不清楚,皇权之争,何等残酷又是何等肮脏?昭帝李隐,他是个什么东西?乔装纨绔欺骗世人眼,从前是什么德行你也知道,怎么爬上今天这个位子也是有目共睹。你说,我有什么理由去为这种人卖命?” 贺晁刚叹了口气:“大哥,你的想法太偏激了。常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做皇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又岂是你我这般臣下能够左右?你倒说说看,天下都是人家的,身为武将不为君王效命,那还能去为谁效命?” 殷沧海叹息摇头:“小贺,我知道你一心想干一番大事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天下未曾起兵祸,你我今天又会是什么结果?说什么大展宏图,满腔抱负,岂不知用你时,你是宝;不用你时,你就是祸!一旦有一天战乱止息,到了安乐太平世,像你我这样非君王心腹之流的战将,你的实力就是祸根!他是不会让你有好结果的,这就是皇权!” 他越说越感慨:“而就算不说那么远的,仅说眼前,这场兵祸又是因何而起?邢桀,昔日柳毅门生,他又是个什么货色?他为何起兵?是因为同谋反目,他不这样做就得死!大燕九州已经没有他的立足地,所以才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抢地盘。” 烈酒诉衷肠,他是发自肺腑对兄弟说出心里话:“小贺,你还不明白吗?这场战争,其实纯粹就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要斗个你死我活,结果却是让多少人成为无辜葬送的牺牲品。昔日在禁军你应该看得清楚,朝堂上尽是魔鬼的游戏,当兵乱四起,前线战将不过都是马前卒!” 贺晁刚沉默了,眉宇间显出深沉的忧伤。 殷沧海抱上兄弟肩头:“小贺,听我一句,这根本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帝王也好,贼王也好,根本都是一丘之貉,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他们没有任何一方能代表正义,因此,也注定不会有赢家。兄弟,即使你认定阵前亡命是战将应有的归宿,但是否也该先搞清楚,自己是在为何而战?又是为何去死?” 沉默,贺晁刚陷入长久的沉默,提着酒囊连饮几大口,才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 “老三!至少现在,我是为老三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