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枉死冤魂变成河滩孤坟,行将离去时,小狗子在坟前一拜再拜,回头遥望孤零零破败茅屋,呜咽哭声难断,一步三回头。侥幸得存的孩子就这么走了,没有人能告诉他,今后未来,他的人生会变成怎样。 ****** 一路上,孩子显得很沉默,随着马匹一颠一簸,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红夜想方设法为他宽心,抱着胖嘟嘟的花狸猫,笑嘻嘻献宝:“它叫馋猫,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哦,好看吗?” 孩子沉默点头,黑白纹的绿眼睛猫咪,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猫,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来摸。 呀呀可恶!凭啥它要沦为玩具?馋猫正要变脸,主人立刻瞪眼,干什么?敢露出凶相试试看?!打压贪吃鬼的嚣张气焰,红夜把猫咪塞进孩子怀里:“来,你也抱抱,手感很好哦。” 漂亮宠物是开心锁,孩子抱着馋猫,抚摸逗弄,悲伤之态果然褪去不少。 馋猫非常受不了的‘喵呜’哼唧,只可惜禁令当头,拍脑袋,逗下巴,惨遭‘蹂躏’偏偏无可奈何。 共乘一骑,红夜有一搭没一搭随口聊天:“小狗子,今年多大了? 孩子低声回应:“再过仨月,俺就十四了。” “十四岁?!” 这下,连在前牵缰引路的殷沧海都惊讶回头,不是吧?看这孩子黑黑瘦瘦,个子这么小,还以为至多只有八九岁呢。 红夜啧啧感叹:“都十四岁啦?比王婶的儿子还大……真不像。” 孩子无言以对。 她想了想又问:“对了,大家总叫你小狗子,都没听过正经大名,你大名叫什么?” 孩子摇摇头:“俺家姓黄,打记事起,爹娘还有出出进进的叔伯都这么叫俺。姐,啥叫正经大名?” 红夜一笑:“就是好听的名字呀,你想想看,总不能等将来长大了,变成男子汉,成家立业连自己也当爹了,还被人叫做小狗子吧?” 孩子仔细想想,嗯……似乎是不太好。 “可是俺没有正经大名。” “那帮你取一个吧,叫个好听的名字。” 孩子点头,红夜认真思索起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沧海,你也帮忙想想呀,叫什么名字好听?” 沿河而行,不远处就是涛涛易水,殷沧海转头侧望有了主意,笑笑说:“正所谓靠河吃河,水边生水边长,又在水里捡回一条命,依我看,不如就叫水生吧。” 红夜眼前一亮:“水生?嗯,这个名字好。” 于是,落难孤儿黄小狗,从此有了堂皇大名:黄水生。 ******* 骑马一日行,这天回到寄存车驾的镇店,无巧不巧,正赶上镇中有大集,各种生意叫卖,街上人挤人。孩子长到今天还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集市,左顾右盼,一双眼睛快用不过来。 来到镇头一处店面,招幡上写‘陈家老店’。一到门口,伙计笑脸出迎:“呦,这不是殷镖头?可去了好些日子。” 牵马进店,热络闲聊,看看天色尚早,伙计端上茶点笑问:“殷镖头,怎样?是住店歇歇脚,还是打尖喘口气就准备套车呀?” 一早看出玉儿想逛街,他微微一笑:“不急,住一宿,明天再走。” 伙计笑呵呵招呼进客房,整理行囊不在话下。 未等坐稳,红夜已经急不可耐拽起小弟:“水生,走,带你逛街去。” 小孩子哪有不爱玩的,挤进热闹集市,红夜一会儿塞来炒栗子落花生,一会儿买个猴脸面具逗他乐,尝尝这个,看看那个,多少日子来,小男孩的脸上终于见了笑容。 “姐,你真好。” 逛街开心,到日暮黄昏,集市渐渐散去。三人结伴回客店,红夜还在兴高采烈讲不停:“水生,到家你就知道了,比起这里呀,西凉城不知更大多少倍,每逢开市,街连街聚大集,那才真叫热闹呢。” “姐,还有比这里更热闹的地方?” “当然啦,到时候一定带你去好好逛。” 正说得开心,原本走在后面的当家男人忽然冲上来,一把将二人带到身后。 耳力聪敏,殷沧海远远便听到从陈家老店里传来打斗声,刚到门口,‘砰’的一声,就见一人从店门直飞而出,结结实实摔在当街。 红夜吓了一跳,摔在眼前的家伙,脸上身上多处见血,受伤不轻。探头往院子里看,械斗两拨人,各有兵刃,显然都是练家子。人数较少的一方,五六个人歪歪斜斜均已见红挂彩,另一方十几个人则趾高气昂,满脸得意,居中一个轻摇折扇的公子,端坐大堂,一言不发,低垂眼目悠哉品茶点,该说什么自有手下人包办。 “什么东西,也敢跑到我家少主面逞威风?活腻了想投胎干脆直说。” 刚刚被摔出去的家伙重新站起来,本事不如人,面子不能丢,擦一把嘴角血渍厉声喝问:“好小子,这笔帐你家爷爷先记下,报出名来,改日再会!” 公子手下大汉哈哈大笑:“我家少主的名号,凭你那鼠头贱耳朵也配听?报出来吓死你,趁早滚远点,否则休怪身后无人报丧,爷爷管杀不管埋!” 败兵之将气得浑身发抖,江湖中人,性命可以不要,脸面岂能丢?要是就这么灰头土脸的走了,他今后在江湖上还如何立足?双方再起波澜,斗嘴皮、斗家伙,叮叮咣咣,吵吵闹闹不可开交。 殷沧海不想惹麻烦,见这般情景,绕行后院进店,才叫过伙计询问是怎么回事。 此时店里的伙计都吓慌了,方才出来迎客的堂倌苦着一张馒头脸,清晰可见左右脸颊各添一座红彤彤的五指山。 “殷镖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开门迎客怕就怕碰上这些不讲理的爷。这不,挨揍那一拨是先来的,一来就说要把十八间上房一揽子全包,我刚解释两句,说有几间已经住了客,总不好再把人家请走,数一数剩下的也还有十二间,他们六七个人也总能够住了……” 伙计越说越气苦,指指隆肿的脸蛋子:“您看看,就因为这一句,二话没说先挨嘴巴子,连后槽牙都打松了。结果这拨正发狠,谁知道又来一拨更狠的。” 伙计指指那个打扮富贵悠哉品茶的折扇公子,小声咧嘴:“这拨更是祖宗,一张口就要包下整间客店,说不管住上房还是住通铺的,统统撵走,一个不准留。您看看,两拨茬子碰到一起还能有好事?个比个的阎王爷啊,这可怎么好?” 红夜听得皱眉,真奇怪,谁也不是丈八的金刚,一副身子板难道还能占出八张床?人人在外皆过客,落宿不过一夜半天,这么霸道岂非太没道理? 殷沧海见怪不怪,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江湖人的劣根性本来就是这样啊。无论何时何事,若不能争出个高低,压服万众,又怎能显出自己有本事?别看只为抢房间,他心知肚明今日之事绝难善了,看那折扇公子所带的手下,武功套路几个来回,大概已猜出端倪。 天山派?难怪会有这么大的架子。 殷沧海心中冷笑,正所谓南昆仑,北天山,纵横西域两大派,传承百年,皆是声名在外,实力不容小觑。这个少主,八成便是天山无极洞掌门萧天豹的接班人,仔细想想,好像听说他是有个儿子的,叫什么却只有天晓得。 店堂里乒乒乓乓的打斗,吓得水生直往红夜身后躲,好凶哦,那么多可怕的家伙,他们在干什么? 殷沧海护着家小上楼去,转头吩咐伙计,晚饭直接送到房里来。 他们闪身躲了,大堂里的恶斗也很快见分晓,这一次,头前不服气的家伙,六七个人被齐刷刷扔出店外,再气再恨也没了还手之力,只能愤懑一跺脚,狼狈远走。 志得意满赶走碍事的家伙,折扇公子的手下就开始一间间轰赶住客,走走走,全都滚蛋,少主落宿的地方自要清静,岂能与路人甲乙丙丁同住一个屋檐? 一番恶斗早把满店住客吓慌了,碰上凶神恶煞,还有谁敢哼唧半句?随便心里骂爹骂娘,也赶快收拾包袱,躲灾避祸去吧。 一群恶汉很快清到小夫妻落宿的房间,正要抬脚踹门,房门居然自己先开了,下一刻,两个冲到门前的大汉就像断线的风筝从二楼直飞而下,闷声落地,震得地面摇三摇。 ******* 早知会有这一出,回到房间,殷沧海就让红夜带着水生闪进内室,一人在外挡驾,倒看看谁有本事闯进来。隔着门缝偷瞧,水生惊讶的张大嘴巴,他实在没想到这位大爷居然这么厉害,门外‘哎哟’、‘妈呀’不绝于耳,方才那些打人不可一世的壮汉,任凭冲上来多少,也没一个能跨进门槛。 骤起变故,楼下大堂里,自始至终仪态悠然的公子面色一变,‘唰’的一声收起折扇,起身上楼。 来到面前,上下打量,他也算是有些见识的,知道碰上硬茬,语气中不知不觉带出几分谨慎客气,略微颔首算施礼,折扇公子淡淡开口:“天山无极洞,萧冥,江湖恬送外号‘冥王萧铁扇’正是在下,敢问这位朋友高姓大名,师出何处?” 他自以为报出名号,足以震慑挑衅者,谁知对方连眼皮也没抬,随口回应:“无门无派,无名过客而已。” 萧冥脸色一沉,行走江湖,他还是头一次碰见这么不识货的家伙。 “朋友好不给面子,莫非是存心与在下为难?” 凭心而论,带着玉儿在身边,殷沧海实在不想惹麻烦,只是心知对这些江湖人物,如果不给点颜色,想好说好话讲道理,纯粹痴心妄想。 他略以抱拳:“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公子一心驱逐住客,怎能反说是在下故意为难?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此刻天色已晚,这么一个芝麻小镇,像样些的店家也仅此一处,公子执意不讲理,却要在下怎么做,才算给面子?” 萧冥尚未开口,他身后的大汉已先叫起来:“要你滚就滚,啰嗦什么?街上不是还有好几家板车店?我家少主歇息处,怎能有闲杂人等碍事捣乱?” 殷沧海心头冷笑:“抱歉,那些通床大铺的板车店,男人挤挤也就算了,无奈随行有家眷,恐怕多有不便。” 闻听此言,萧冥下意识向屋内扫一眼,看到紧闭的内室房门,一声嗤笑:“哦?尊夫人在何处?我怎么看不到?若真如兄台所说,也好,在下一向最懂怜香惜玉,何不将尊夫人请出来见见,也算认识认识,若是投缘嘛,就算看在尊夫人的面上,在下或可网开一面。” 这分明就是存心找碴,上至高官显爵,下到平民百姓,就算出于最基本的道德礼法,又有谁能随便张口要看人家女眷?言语轻浮,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殷沧海怒上心头,懒得再理这种白痴货色,转头看向躲在远处的伙计,故意皱眉问:“磨蹭什么呢?晚餐怎么还没端上来?” 这般态度分明是把他当空气,萧冥骤然变色:“找死!” 铁扇出手,直扑面门。冥王萧铁扇,客观来说,武功不可谓不高,横行西域无敌手总不是吹出来的。他的确很有傲世的资本,此次离开天山赴中原,正因兵乱四起,朝廷急在用人时,故而武举先行,以高官显爵等等丰厚条件,招募天下高人以退敌。天山少主雄心勃勃而来,对武状元的荣耀志在必得,高人一等的姿态,又怎能容许在这么一个破落小店,被人轻视骑到头上去? 萧冥打定主意要让不知好歹的家伙付出代价,夺命杀招出手不留情。 可惜高手再高,高不过神遇。从仙人受教,从神灵得道,玉珠峰上脱胎换骨,放眼天下又怎有第二人? 铁扇快,殷沧海更快,一指轻点,后发而先至,正中喉下三寸!霎那间,如同一道无形气针打入经脉,铁扇公子定在原地,俊目圆睁,张大嘴巴,只觉周身气力如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消弭于无形,运气,再运气,急到满头大汗居然叫不出声音! 怎么回事?中邪了? 一指退敌,殷沧海随手一弹一推,张扬不可一世的铁扇公子就地昏厥。 “少主!少主你怎么了?” 一群手下慌了神,七手八脚围拢上来,怎奈就是弄不醒。而就在这时,后院又起变乱,不知何人一声惊呼:“驼队!骆驼都发疯啦!快来人呐!” 天山赴中原,萧冥一行正是以骆驼当脚力,浩浩荡荡二十几头,阵容着实壮观。骆驼本是性情温和,吃苦耐劳,就算常年生活在西域的人,大概也很少有谁见过骆驼发疯的样子。而此时,二十几头骆驼居然同时疯癫起来,左冲右撞,呼啦啦一古脑向外不要命的跑。 天山派的人这下全都慌了神,从进门就打架,还没来得及安顿,所有行囊还都在骆驼背上呢,这要是一古脑全丢了怎么得了?少主昏迷不醒,骆驼越跑越远,没咒念没了辙,一大帮人只能架起主公,慌慌张张跑走追骆驼。 回头看,馋猫‘嗖’的一下正从窗台闪进来,舔舔爪子瞪圆一双绿猫眼,意思很明白:怎么犒劳?不伺候吃好了当心跟他没完! 殷沧海一声嗤笑,向外招呼伙计:“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