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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 丛林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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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阿妈,哥哥jiejie,对不起,我没能替你们报仇。”

幽暗牢房,少年缩成一团低声抽泣,他失败了,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该怎么办?他不怕死,但如果就这么死了,好不甘心!

“四九?小九?”

耳边突然传来呼唤,少年循声望过去,立刻瞪大双眼:“你……腊八哥?”

牢门外,当他抬起头时,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兵发出惊呼:“四九,天哪!真的是你!你去刺杀大东家?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少年扑向牢门,为在这一刻见到熟人而激动:“腊八哥,你怎会在这里?”

他们是同乡,都来自老虎山苍家岭,苍家岭人都姓苍,贫苦乡民,没几个识文断字,因此按照当地风俗,村民都用出生月日做名字:四月初九生,所以他叫苍四九,比他大三岁的小哥生在腊月初八,所以叫做苍腊八。

看守牢房的家伙打开门让腊八进去,抓住同乡小弟,腊八恨不得狠狠抽他一顿:“你小子究竟搭错了哪根筋?以为自己是谁呀,也敢去刺杀大东家?是不是******活腻了?”

四九打量他一身小兵穿着,又惊又疑试探着问:“腊八哥,你……难道你也投军了?”

腊八点点头:“是啊,去年开春投来的,做个伙头兵。前几天夜里队长找到我,说了你的事,我是连赶了两天三夜从榆庆那边赶过来的。”

四九瞪大眼睛:“赶过来?为我?”

腊八气哼哼敲脑壳:“废话,不为你为谁呀?”

四九越听越惊讶:“为什么?我是说……谁让你来的?”

腊八奉送大白眼:“当然是上头的命令,你小子闹出这么大的事,不找同乡还找谁?转不过这根筋,天晓得你还能干出什么傻事。”

四九愣住了,为什么?行刺未成,他也没打算再活命的,一刀宰了他就是,又何必……

腊八鼻子一哼:“你小子如果真敢伤了大东家,哼,别人不说,老子第一个不饶你。没了大东家便日后没饭吃,你这不是存心绝人活路吗?”

四九立刻激动起来:“腊八哥,你怎么能这样说?是他害死我全家!你早早离了苍家岭出去逃荒,哪里眼见过!阿爹阿妈哥哥jiejie,半个村子的人都饿死了!就因为这群恶魔抢了救济粮!你明白吗,他们抢走的不是粮食,而是半个村子的人命!”

腊八锋利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以为出去逃荒就能比留在村里更好过吗?当初我们是十几个人一起走的,结果呢?到我投军之前,还活着的只剩我一个!我妈、我弟,还有才两岁的小妹子,懂吗?我一家子也全都没了!”

四九愣住了:“腊八哥,你……”

说起悲惨人生,腊八止不住恸哭:“还记得重十叔吗?当初带头出去逃荒,大家都是跟着他,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听好了,重十叔不是饿死的,而是被官兵打死的!是被赈灾的官兵活活打死的!”

四九大吃一惊,赈灾的官兵?

他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腊八擦一把眼泪艰难说起来:“那时候我们逃荒到了易县,都已经饿得走不动了,正赶上赈灾救济也送到易县,突然听说县城要施粥发粮了,你能想象那种心情吗?真觉得是老天开眼啊,大家一窝蜂全往县城跑。可谁知道……等去了以后才听说,那批粮食只给易县当地人,登户在册的住家才能领到,而像我们这样外来要饭的流民,连县城大门都不许进。说是怕流民涌进城,会扰乱秩序。”

腊八越说越愤恨:“当时大家都急了,吃不上这一顿,饿死肯定没跑。所以重十叔就带头向里冲。结果不难想象吧,一群早就饿得没力气的穷要饭,怎可能是衙役官差的对手,重十叔当场就被打死了,其他人也落个造乱生事的罪名,抓得抓,砍得砍……”

腊八咬牙恨身:“四九,我和你不一样,我一家子没有一个是饿死的,当时我和我弟在混乱中被挤散,隔着人堆,我亲眼看见官差举刀砍死他,还有我妈,当时拼命护着让我快跑,可她自己却被挤倒在地,连同背在身上的小妹子,就这么不知被多少人的脚……生生踩成了rou泥。”

四九瞪大眼睛,心潮翻涌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腊八哥……”

腊八鼻子一哼:“谁不知道造反是死罪呀,可是逼到那份上,一家子死在城门,过后连尸体都没可能找回来,你说,我不走这条路还能怎样?都说造反的家伙是魔鬼,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哼,反过来看看,那群官兵杀起人来就会眨眼吗?我弟才八岁!他们下刀的时候哪见有丝毫留情?所以啊,我也豁出去了,要说给一家子报仇,正该去宰那些该死的官儿!”

腊八拍拍如今已重新恢复健壮的臂膀:“看到没,投了军我才有饭吃,才到今天没饿死。所以说啊,谁是恶魔你分得清?哼,反正我才不管呢,随便跟谁,有饭吃就行。”

******

同乡探监之后,四九的心被搅乱了,从前坚定不移认准的信念,竟仿佛被撼动根基,谁才是恶魔……稚龄少年还从未想过,这……居然也是个问题!

腊八走后又过了几天,四九被带出牢笼,重新来到大东家面前,难言心中复杂迷乱。

一身黑衫端坐虎皮椅,大东家还是像初见时一样斯文淡然,开口便问:“这几天想清楚了?还是……搞糊涂了?”

少年的眼神显出惶惑,是的,他被搞乱了。同样背负灭门之恨,他认定的恶魔,却是腊八哥眼里的救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间,满腔憎恨竟不知该指向何方。

“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问出心中第一个困惑,牢里关了好几天,也不见大刑伺候短了吃喝。春寒未褪,甚至还有人送进火盆棉被,几乎没让他尝到丁点坐牢的苦头,这到底……

大东家笑了笑,无意回答这个问题,淡淡说:“静下心来好几天,我只想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想明白,究竟是谁杀了你全家。”

是谁?

这个问题竟把少年难住了,就在几天前,他还非常肯定的知道该向谁复仇,可是现在……四九咬着嘴唇,皱眉问出第二个困惑:“是你让腊八哥来找我的?为什么……我不明白,掠夺汉人的魔鬼,他为什么不恨你?”

大东家又笑了:“搞糊涂了是么?心怀怨忿,却忽然间不知该向谁发,这种感觉一定非常不好吧?”

四九低垂眼目,用沉默当作回答。

大东家站起来,走到面前微笑着说:“这怨不得你,世上有千千万万和你一样的人,他们遭遇不公,历经劫难,当身陷火海深渊却不知该向谁发泄愤怒。充其量,也只能找出一个迁怒的对象,而就算杀了他,你的处境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懂了吗?杀你全家的其实从来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这个世道,所以要找出准确的复仇对象,才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四九困惑抬头,世道?什么意思?

大东家说:“世道杀人很简单:正因你一家是良民,才会活不下去。”

四九更不明白,做良民会活不下去?

大东家带他走出厅堂,居然好整以暇欣赏起这座壮观宅院,告诉他:“射鹿城首富巨商沈金魁,破城之前这是他的宅第。如何,是不是很漂亮?知道他为何能成首富巨商吗?他既没有富贵祖荫,也没人白送飞来横财,如果纯粹靠本本份份卖茶叶做生意,最乐观的估算,他需要日夜不停歇的苦干一百年,卖出五百万斤茶叶才可能置办如此气派的豪宅,而他只用了十年,被砍掉脑袋的时候还不到四十五岁。现在你是不是很好奇,他是怎么办到的?”

是啊,他是怎么办到的?少年四九瞪眼看着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奢望的巨大宅院,的确被勾起好奇心。

大东家笑笑说:“我也是生意人,所以对这其中的门道,大概还有资格说一说。世人总爱迷信白手起家的屁话,没错,若开个小门脸,养家糊口做份小生意,或许还有可能。但如果想把生意做到这等规模,那便只有两个字:权力!不是就有那句话吗:任何巨大财富的背后,都一定隐藏着罪恶。世间唯有权力撑腰,方能造就巨富豪商,说白了便是官商勾结。黑白两道,官场绿林,方方面面,他需要有无数人脉无数人,共同为其效力,方能如愿以偿。”

大东家转过头,淡然笑说:“无数人中,就包括你。”

四九一愣:“我?沈金魁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他呀。”

“你不需要认识他,只要安分守己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够了。”

四九越听越糊涂:“该做的?我该做什么?”

大东家夜星般的瞳仁中浮现嘲讽,一字一句告诉他:“常言说,家国天下。这话没错,这个天下,其实就好比是一个大富翁的家,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要各司其职,有人养鸡养鸭养牛羊,有人耕田种地缴租纳粮,泥瓦匠负责盖房子,织锦娘负责做衣裳,还有保镖护院负责职守安全,厨子仆从负责料理珍馐豪宴……可最终是由谁来享受这一切呢?牧民?农夫?泥瓦匠还是厨子绣娘?”

大东家摇摇头:“都不是,有资格享用一切的,唯有这个家的主人!一切税赋纳粮要交给他,他住在泥瓦匠修建的大房子里,穿着绣娘缝制的精美衣裳,吃着厨子贡献的美味大餐,数不清的仆人从头到脚精心服侍,而反过来,主人还要让他们记住,这里所有人!都是在靠他赏一口饭吃!”

四九瞪大眼睛,这……天底下还有这种道理?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大东家牵动嘴角:“想想吧,你自幼所接受的教导,做良民最重要的是什么?本分!你要安分守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如果脑子里胡乱去想凭什么,那就很麻烦了。有一个专门的字眼,叫做‘非分之想’,告诉我,你的爹娘有没有教导过你,做人一定要学会知足,踏踏实实,萝卜白菜保平安,千万不要存什么非分之想?”

四九瞠目结舌,这……虽然……阿爹阿妈说话没有这么多斯文字眼,但是……仔细回想的话,他自幼所受的谆谆教导,岂非就是这个意思?

大东家在叹息:“天干大旱,灾荒横行,你因为全家被饿死,所以心怀怨忿。可是你想过吗?他们被饿死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庄稼绝收,为何只能等待救济粮?世代庄户人,为何家家无存粮?从前种的粮食是全被自己吃光了吗?还是……每逢收租,早****干净净一股脑的收了去?”

四九无言以对,想了很久,结结巴巴的说:“可是……缴租子,那不是必须的吗?”

大东家哈哈大笑:“必须?是谁给了你这种想法?那些收租的人?到现在你总该懂了吧,正因为你接受了,所以你是良民,赶上灾年才会首先被饿死!仔细想想吧,那些收租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可曾耕种过一分土地?可曾为一粒粮食洒过汗水?”

四九又被问住了,想……仔细的想,没有!吃不饱、穿不暖,饿死的都是真正种地的人!而收租的老爷……好像……还没听说有谁饿死……

大东家毫不客气点醒他:“世人都知强盗可恶,但最大的强盗,却往往没有人去恨他,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天经地义收走一切,为什么你就不觉得他们是在抢劫呢?等遇到灾年活不下去的时候,收租的大老爷们不过是从满仓满谷的粮食里拿出一袋当救济,还要让所有人感恩戴德,大呼是观世音转世、老天开眼。而当救济粮又被强盗抢了去,就立刻恨到骨子里,怒声喝骂是强盗让你们活不下去……”

四九愣在当地,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大东家继续刚才的比喻:“家国天下,在这个大富翁的家里,你所经历的一切就好比是一桌丰盛宴席,牧民农夫提供鸡鸭鱼rou、四时五谷,厨子做菜,仆人摆桌,但是轮到吃,可就没有这些人的事了。他们要乖乖等在外面蹲墙根,就算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能冲上餐桌坏了规矩。对,千万不要以为等主人吃饱了,剩下的残羹剩饭就会是你们的,岂不知在大老爷的桌子底下还养着一群狗,剩饭是要用来喂狗的,而狗是用来管束这个家里所有人的。如果不听话,坏了规矩,立刻就会被狗撕咬得体无完肤甚至赔上性命,懂了吗?主人家的狗,就是官差!是用来维护秩序的工具。如果你乖乖等在外面蹲墙根,安分守己没有怨言,你就是良民;如果心里有意见,只是没敢说出来,是怨民;一不小心说出来了,那是刁民;而如果对现状忍无可忍,觉得太不公平,公然去向主人拍桌子瞪眼,那就是暴民!桌子下的狗,会毫不犹豫的冲出来把你撕碎,换一个字眼:叫正法!”

四九听得胸膛起伏,他忽然想起腊八哥所经历的一切,流民不准进城,官差连小孩也杀……是因为他们成了暴民吗?所以……注定要被撕碎?!

大东家露出戏谑冷笑:“而如果,你有本事制伏那些该死的狗,顺便将餐桌上的主人一并拿下,那么,你就可以坐下来,取而代之享受美餐,这个,就是我们在做的事!”

四九瞪大眼睛,看着大东家,第一次从心头涌上难以言说的莫名滋味。

大东家继续告诉他:“你刚刚问我,一样是汉人,为何你的同乡不恨我。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与你是不是汉人根本没关系。收租的老爷是汉人,砍杀暴民的官差也是汉人,但他们从来不会因为你同样是汉人,就让你少缴一份租,给与什么特别的体恤照顾。非但没有,更要因你是同族反而日子更不好过。岂不知古往今来多少时候,汉人整治起自己人,往往都比异族更凶残!”

沉默!少年四九在沉默中留下guntang热泪,说不出为何想哭,只是怎样都忍不住。平生第一次,他像同乡一样呼唤出口:“大东家,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大东家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你见过猛兽猎食吗?狮子狩猎需要同伴配合,恶狼更要结群成伍,唯有老虎是单打独斗,生死全凭一己之力。老虎狩猎是靠偷袭制胜的,迅猛出击,是名副其实一招制敌。而在此之前,当他锁定目标,可以蜷伏爪牙,忍耐很久很久,直到那个最合适的时机终于来临。”

大东家说到这里,转头笑看他:“苍四九,你身具虎性,有这份胆量,更有隐忍的觉悟,我不会看错的,你!是能够适应丛林法则的人!”

四九眼神一变:“丛林法则?”

“成王败寇,弱rou强食!”

“教我!”

有热血在胸膛沸腾,他几乎是急切的冲上来大声疾呼:“大东家,请你教我!做王、做强、做赢家!我再也不要做良民!”

大东家笑了,欣然点头:“留在我身边,从今后,你的名字叫苍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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