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他就知道自己与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样,所有人都躲着他,村子里的大人也一样,他们会拉住那些企图与他接近的小孩子,用异样的眼光带着害怕还有厌恶,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语。 那些声音嗡嗡索索,被风带了过来,震地他耳膜发疼,整个脑袋也轰响着,他们总是说,他是不祥的,因为他的一只眼睛拥有妖异的双瞳孔。 那些人说,这是鬼眼,是象征死亡和灾难。 他不屑,他觉得是这些人怕死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甚至因此而骄傲起来,不愿意与村里的人有任何的接触。 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收养他的是个瞎眼的婆婆,村里人企图联合起来赶走他和他的瞎眼婆婆,不给他们粮食和水。 但这对他一点也造不成威胁,他有手有脚,他不仅自己饿不着,也会将婆婆照顾的好好的。 那不能算是偷,是村里人欠他的,他是理所当然的拿。 他从来没想过活着是干什么的,村里人一年四季耕作,小的长成大的,大的找个大的为伴,然后生个小的,一代一代重复着这样的模式,然后就是死亡。 他第一次思考死亡这个问题是在一个刮着怪风的晚上,他总能听见风在说话,有时候兴奋而俯冲过来,有时候愤怒地嚎叫,那天晚上的风不一样,低沉而凶猛,刮地破烂不堪的窗户纸哗啦啦地响着。 他正听地出神,一只干瘪的手抓住了他的喉咙,这已经干枯的手,力气大地出奇,胸腔里的空气一下子挤压在了一起,他憋红了脸,挣扎着,却无法挣脱,那妖异的双瞳孔急剧暴突。 头昏的时候,听到身后一声凝聚了所有力气的嘶哑喊声:“死吧!都死吧!” 随着这一声的断裂,那只在自己喉咙上的手静止不动了,他急忙挣开了去,捂着脖子转过头,明亮的月光下,瞎眼的婆婆双眼睁地大大的,爬行在脸上的皱纹狰狞着,干瘪的双手毫无力气地呈现着掐他喉咙的姿势。 风的声音突然变大,窗户纸拍打着窗棂,让这一刻无法安宁。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照顾自己长大的婆婆要在临死前掐死自己,他们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很多年,起先是婆婆照顾他,他甚至记得婆婆一口一口喂他吃饭的情形,婆婆看不见,有时候木勺会挨着他的鼻孔倒下去,那些浑浊的汤会顺着他的鼻子下巴一直流到脖子里。 然后,是他照顾婆婆,他照顾婆婆不会像婆婆照顾他那样,他能拿来热包子,烧鸡,烤rou,她的牙齿已经掉地只剩下稀疏几颗,但是他会把拿来的东西在铁锅里炖烂给婆婆吃,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婆婆就跟村子里其他的家庭一样,老的大的小的,一家人就组成了。 他们也是一家人,老的和小的。 他坐在婆婆跟前一整天才想明白这个问题,婆婆死了,婆婆怕自己走了,他们就不是一家人了,不管是婆婆还是他,都不是一家人了,如果他死了,那么,他们还是一家人。 于是,他打算死去。 他知道怎么死去,他见过村里人打闹的时候,一个女人家会哭着跑出来,拿着一条绳子说自己不活了就往树上搭。 不过,这个女人没有成功的死,因为她的男人追了上来一脸怒容地拉着女人回家,女人不情愿但还是回家了。 他觉得女人很开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他也拿了根绳子,找了个矮树搭了上去,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整个村庄,黄昏中炊烟袅袅,一会儿变成直线,一会儿弯弯曲曲,他仰头能看见飘在天空中的云,是家家户户的炊烟汇集而成的,是一只怀孕了的黄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能想到这些,他会马上想到婆婆还在等他,于是,绳子打了死结,这条绳子也是拿来的。 他把绳子套过了自己脖子,盯着地面准备蹬掉脚下的石头时,看见一只蚂蚁扛着东西从自己的石头下经过,动作很迅速。 他想,这只蚂蚁也是有家人,如果因为他要和婆婆做家人而拆散了蚂蚁,总是一件怪怪的事情,于是等蚂蚁过了石头的势力范围之内后,他才努力地蹬翻了石头。 一瞬间,婆婆掐自己喉咙的感觉袭了上来,他很想微笑一下,婆婆,我来了。 可是,绳子突然断了,他摔了下来,转头看见一个扎着漂亮丝带的女孩子,女孩一定不是村里的人,村里没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女孩好奇地打量着他,惊奇地叫道:“你的眼睛好漂亮,像宝石一样!” 他从没和女孩说过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有女孩靠他这么近,早哇哇大哭了。 女孩见他不说话,于是继续问道:“你干嘛上吊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保持着沉默,不过,这个女孩一点也不认生,跟着看他,他被看地有点羞恼,长这么大没被人这样看过,于是躲避女孩的目光。 女孩嘻嘻一笑,突然把手伸了过来,道:“你看。” 他看了过去,那是只白白嫩嫩的小手,细致的皮肤连纹路都看不到。 他正看着,突然发现那手的掌心中冒出了小小的绿芽,他以为看花了眼,使劲揉揉眼睛再看,嫩芽已经冒了出来,啪地张开了双叶,一个花骨朵就从双叶中间伸直了腰杆,就像伸懒腰一样,花瓣纷纷张开。 他看地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人的手里可以长出花来。 女孩的脸上噙着得意的笑容,道:“送给你。” 他伸手碰了碰,花儿摇晃着,跟真的一模一样,他有些不敢相信,抬头问女孩:“这是送给我的?” 女孩点点头:“送你的。” 他不敢置信地拿过了花儿,花儿离开女孩的手掌心,摇摇晃晃地,像是在笑。 他正看地出神,就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叫道:“星伶。” 女孩转过头,挥挥手道:“二叔,我在这里!” 原来,她叫星伶。 坡上出现一个人,看穿着也不是村里人,头戴着黄金一样的冠饰,穿着宽大的衣袍,风又开始吹了,呼呼地,那宽大的衣袍灌满了风,整个人像是可以飞起来一样。 后来,他学会一个词,羽化成仙,当时,他就是那样的感觉。 婆婆,他决定暂时不死了,他想要和女孩在一起,像村里人大的和大的一样,然后就会有个小的,组成一家人。 离开村庄这个决定一点都不突然,也许以前他早有了这样的想法,在星伶跟她二叔走的时候,他就决定离开村庄。 “二叔,你看,他还在跟着。” 风把星伶说的话带给了他听,嗡嗡地轻灵声,让他很开心。 星伶的二叔哼了一声,突然袍袖一卷,就带着星伶不见了。 他一开始很慌张,因为星伶不见了,他找了很久,四周找遍了,都找不到星伶的踪影。 可是,突然来的一阵风,隐隐地含着星伶的笑声,他认得她的声音。 就这样,他追了过去,找不到了,就站在那里静止不动,听风的声音。 有时候,他在山顶,有时候,他在河中央,有时候,他在闹市中,有很多人,围着他指指点点,有时候,在静谧的夜里,月亮静静地挂在那里,风会带来他想要的消息。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饿了捡起来东西就吃,有草有树叶有野果,有路边摊的包子馒头,天会下雨,有时候还下冰雹,他捡起冰雹的时候,耳边就想起星伶的话:“你的眼睛好像宝石一样。” 她是第一个夸他的人。 终于有一天,他到了一个山谷,云雾缭绕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从风那里听到了星伶的声音,她就在这山谷中,她的笑声像风铃草一样。 他在蒙蒙的雾气中找了很久,却总也找不到山谷的入口,他分不清楚白天还有黑夜,周围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经过了多少天他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亮光,星伶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他到出口了!他奋力冲了过去,出口,白色的亮光在眼前放大。 忽然眼前一花,景色变幻,山谷中种着不知名的花迎风飘摇,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朵上飞舞着,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象,突然就愣在了当场。 巴掌大的蝴蝶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转过头,看着蝴蝶,那翅膀一张一合,从千千万万的复眼中,他看到无数个自己,真奇妙,他喜欢这里。 才有这个想法,蝴蝶那双翅膀上色彩斑斓的花纹有些扭曲,他想长大双眼看清楚,忽然一只血色的鬼脸从翅膀里窜了出来,张大的嘴巴里有两根比脸还长的獠牙,瞬间咬住了他的脖子,他只感觉到一瞬间的疼,血液逆流着狂涌而出,他惊恐地拽着蝴蝶,他还没见到星伶,他不能被蝴蝶吸干血液。 山谷中的蝴蝶飞舞着,冲着他俯冲而来,他甚至可以看地很清楚,每个蝴蝶的翅膀里都有一只血色的鬼脸獠牙大张着。 他挣扎着,就地打滚着,蝴蝶都冲着他飞了过来,一只只血色鬼脸咬住他身上任何一个地方,饥渴地吸食着新鲜的血液。 很快,他意识模糊,全身被蝴蝶覆满,他甚至没有力气挣扎,感觉自己要干涸在这山谷的入口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想,他还没有见到星伶,他的脑海中是星伶的笑容,她说,你的眼睛像宝石一样。 他嘴角带笑,模糊中,星伶笑着拉着他在山谷里跑,穿过摇曳的花朵,天很蓝,朵朵白云一会变成牛,一会变成羊。 而后,他醒了,一个人冷漠地看着他,他心里激动了一下,这个人是星伶的二叔,他头戴黄金冠饰,头发一丝不苟的梳起,那张脸上面无表情。 “二叔,他醒了吗?”随着这一声,一个穿着湖绿色缎子的女孩子就推门进来了。 “星伶,我不是告诉你,不要随便到这里来。”那二叔严肃中带着一点宠溺。 星伶嘻嘻一笑,她手里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了鲜红色如同龙眼般大的果子:“二叔,伶儿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果子,特地在后山摘的。” 二叔很明显无法对星伶生气,他接了过来,道:“你这丫头啊,今后别再跑后山玩去了。” 星伶笑着道:“星伶不是去玩,是专门去给二叔采果子去了。” 说完眼睛骨碌碌地转,问道:“跟我们来的那个小孩醒了吗?” “就知道你不是专程来看二叔的。”二叔道,星伶吐吐舌头,二叔拿她没办法,道:“醒了,不过,谷主还没来看过,所以不要和他太接近。” 星伶想过去,二叔拦住了,摇摇头,星伶只好远远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他因为星伶的注意而开心,他从星伶进来就微微地挣扎着,但是浑身疼痛,动一下全身就想碎裂了一次一样。 星伶问道:“你为什么跟我们来?” 他想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喜欢坠梦谷吗?”星伶问道。 他想想,只要有星伶的地方,他都喜欢,于是点点头,道:“喜欢。” “二叔,他喜欢这里,让他留下吧。”星伶道。 二叔冷哼了一声,道:“二叔做不了这个主。” “没关系,我跟爹爹说去。”星伶转过头对他说:“我给爹爹说让你留下好不好?” “好。”他干脆的答应,他想留在星伶的身边。 星伶嘻嘻的笑着:“我现在就去给爹爹说。” 说完就跑了出去。 二叔盯着他,盯了很久,突然说:“别企图接近星伶。” 他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回望了二叔,二叔已经收回了眼神,提起了果子出了门。 二叔的话被风带走了,他只记得星伶说,喜欢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