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姨夫在城市开了一辈子的车，他的世界还不是城市，而仍然是家里的宅子和那一亩三分地。

亮子兄弟在镇上读完中学以后，他想学个本事，他要去城里。

你知道，当亮子兄弟还只会把拖拉机说成窝拉机的时候，他就喜欢拖拉机了！

一听见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他就兴奋地往大门外跑！

有的人闻到汽油味儿就晕车（比如，我），亮子兄弟是闻见汽油味儿就拔不动腿！

好像那汽油味儿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芬芳！

他，要学开车！

姨夫知道开车的种种故事（倒过来念），坚决不同意，当然也就不给他上驾校的学费。

可亮子就想玩汽车！

那大玩意儿多神奇啊，你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坐着，动动方向盘，踩踩油门，它就乖乖地往前跑，跑，跑！叫它往哪就往哪！

“不叫我学开车，那我就学修车！”

嘿，那大玩意儿要是不灵了，你戳戳这儿，弄弄那儿，它就又跑起来了，这本事多厉害！

“不行不行！修车这活儿这么脏，成天浑身那么脏！油乎乎，黑乎乎的！”

“我不怕脏！”

“那也不行！干这个多丢人！”

“我考不上大学不丢人，怎么学技术就丢人了？”

“咱村里不是都没考上么？你在家种地！那是本分！咱有拖拉机！”

“为什么你不种地，叫我在家种地？论本分，刘邦是种地的，怎么还当皇帝？”

“我在外边开车还不是为了挣钱盖屋？等你娶媳妇儿的时候，咱盖上西屋和南屋。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一块过，我和你妈上河边儿盖去!”

……

亮子跟姨夫谈不下去了！

有一天，他偷偷地跑去了城里——他发现整个县城只有两家汽车修理铺。

亮子央求其中一个看起来面善的收他当学徒，那人爽快地答应了，说：

“爷儿们！你要真喜欢这一行，你好好干，你能比我厉害！上外国修车去！咱这行叫机械师，在外国可值钱了！”

“真的？”

“那是！在外国，劳动力可值钱哩！一条牛仔裤12块，截裤脚10块！一个灯泡1块，换个灯泡10块！”

在那油乎乎的汽车修理铺中，亮子似乎看到了光明的前途。

可是有一天，姨夫找来了，看他站在汽车下边那个黑乎乎的沟里，差点没气晕！

“丢死人了！你就是出去打工，也比这个强！在这里还没工资！”

亮子不在乎——反正又没饿着我，反正我每天都在学东西！反正我每天都在跟汽车打交道！多过瘾呐！

三年以后，亮子怎么还在这个修理铺？出去打工的发小都笑话他，图啥呀。

可是渐渐地，亮子有本事了，师傅也叫他接活儿了。

渐渐地，亮子也带徒弟，成师傅了。

又过了几年，出国打工的发小回国，在城里买了房——你没车没房，人家姑娘不跟你登记呀。

亮子也谈了一个做美容的女孩儿，可他的钱买房还差8万。

亮子怕自己挣到那8万的时候，房子会10万20万地往上涨，那他就永远也攒不够买房的钱——好像有这可能呢。

亮子就跟姨夫说：

“爹，咱别在家里盖屋了，咱在城里买楼吧。”

姨夫却咆哮道：

“鐝、锨能扛到楼上不？！拖拉机能开楼上不？！”

亮子霍地站了起来，走出家门，头也不回！

亮子辞了职，学了四个月的日语——要去日本打工。

可是一下子出来了钓鱼岛那个事——全中国都在骂日本人哩——他不想去日本了！

于是亮子又回到了汽车修理铺。

他咬了咬牙，借了8万——房刚买完，就涨了10万！

然后，媳妇在楼下车库里干美容，两个人一起还房贷，很快还上了。

然后亮子买了车。

但是姨夫从来不坐他的车，也从来不去住他的房。

一到夜晚，亮子在窗前眺望湖畔夜景，看那华灯与繁星交辉，觉得20里外的父亲很遥远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