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起来,当年我们那个数学老师好像总是在做梦似的。 不论什么事都不会使他大发雷霆或豪情万丈或兴高采烈或抑郁沮丧,所以,他上课你尽你可以干别的。 他叫蓝瑞——听起来像个女子名啊——毕业于南开大学物理系,是个典型的书生,高度近视,因而戴眼镜;面皮儿像女子似的白皙,表情似乎永远在梦中。 他对很多事儿的反应都是“鹅,怎么这样呢?” 除了上课做作业,课余打球、写诗、弹吉他、听音乐、画画儿,别的任何事他似乎就不理解啦。 他是隔壁那个班的班主任,幸亏他班里都是乖宝宝,要不然这活儿还真难为他。 那时候我在课上不怎么学,总是看小说乱写乱画胡思乱想什么的,理由:没兴趣。 他推推眼镜,傻傻地问我:“那你怎么进来的?” “我哪知道怎么进来的?这专业热门儿呗!” “那你怎么办呵?” “我哪知道怎么办!” 多年以后,我认识了一个学英语的女孩儿,她高中学的是文科,在某大学计算机专业混了一年才知道这玩意儿是工科,根本不是中文加打字,而是电子技术、离散数学、程序设计、cao作系统、计算机原理、计算机系统、计算机控制、计算机网络、微机系统、编译原理、数据结构、数据库……! 你看,永远有和你一样,说不定比你还倒霉的倒霉蛋,关键是你要正视现实,把握方向,有所作为,实现梦想。 可惜那时候太年轻了,思想如风筝,在那高高的天上飘荡,根本不想有朝一日会不得不回到地面上! 而当年这个年轻的兰瑞,也正在空中正做着一个文学与诗歌的梦! 一听说他会背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文学社立刻请他当顾问,央求他讲点儿什么。 开讲啦! 他拿着个大画册,开始讲古希腊文化。 文学社的人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指的那些图片,嗯呐,那些雕塑,都是……裸体。 “古希腊罗马神话,与圣经,是西方文化的源泉……”他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古希腊崇尚力与美,古代奥运会就是裸体运动,只有男子参加,女子不许看,否则被处以极刑,扔下悬崖……这帮孩子只会背欧阳修柳永李清照纳兰性德,哪里知道这些! 八月十五或元旦,他去宿舍探望因路子远不回家的学生,见女生织毛衣。 “鹅!你们将来不会缺毛衣穿的。为什么要织毛衣呢?为什么不编织你们的梦想呢?你们织一件毛衣要用多长时间?” 我们告诉他,一个周末就能织出来。 他摇头表示遗憾,“要是每个周末读一本书,你们一年能读54本书,这样一摞呢!” (嗯呐,居里夫人小时候上寄宿学校还做女红哩!怎么老师们就不能容忍女孩子织毛衣!每次我想织毛衣,都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的梦想呢?编织你的梦想!”有时候我不管这个声音,狠狠心织下去……但是现在我都老大不小了,织出来的毛衣仍然像渔网,穿不得……) 紧紧抓住梦想,梦想若是消亡,生命就像鸟儿这了翅膀,再也不能飞翔。 紧紧抓住梦想,梦想若是消丧,生命就像贫瘠的荒野,雪盖冰封,万物不能生长。 兰斯顿休斯的诗,我们早就会背;所以童年的梦想像游丝一样,有时候也会飘到意识里来。 有一个学期学微积分,我忽然来劲了。我小时候还想当数学家咧! 伽利略说,数学是上帝书写宇宙的符号!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上课我不乱写乱画了,也不看小说了。路上遇到蓝老师,他喊着我的名字,高兴地开玩笑,“呵呵,改牙(邪)归正了!” 顺便说一下,别的老师上课的时候好像连学生都不看,不是对着黑板讲,就是对着讲桌念——教材就在讲桌上。上课既然不看学生,下课也不怎么理人。他们叫不出你的名字。那么就有这么一个问题——你在路上见了他,是打招呼呢还是不打?作为学生,你若不理他,说明你没素质没礼貌;你若跟他打招呼,他却并不认得你,你对于他是陌生人。 后来我也开始教学的时候,老校长谆谆告诫:“每堂课你一定要点名!不要嫌麻烦!两星期之内,一定要记住学生的名字!一定要让孩子感觉到,你在乎他,你稀罕他!” 有一回我忘了点名就上课,讲着讲着,发现学生表情不对,怏怏不乐,注意力不集中。 “怎么了?” “点——名——!” 哦!点到孩子的名字的时候,孩子情绪那么饱满,声音那么响亮,为什么?因为全世界都在注意他!这一时刻,简直就是他登上世界冠军宝座的时刻,就是他领诺贝尔奖的时刻! 孩子高兴,因为他知道你注意他,在乎他,稀罕他。曾经有个数学老师冷酷地说,哼,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你要是自暴自弃,就更没人稀罕你! 我曾经琢磨,蓝老师之外,别的老师为什么对学生那么冷漠?是因为对命运的愤怨? 我是某某大学的。出国不成,保研;保研不成,考研;研也没考上,那就进好大学,好单位。而我为什么到这么点儿的学校里来?这儿连大学都不是! 如果说师范生进了中小学,还得讲个教书育人,讲个升学率,那么在这一类的学校教学,仅仅是教书而已。该我的课,我讲就是,学生爱学不学。反正,这儿的学生一出去,就是一个按钮,一个部件,或者一道工序,一个机器的cao作者。 再后来,我发现,有的人妄自尊大,视别人如土坷垃,其实他那鼓鼓的肚皮一旦被戳破,你就会发现,他自卑得可怜。自命不凡的下面,掩盖的是极度的自卑。 那些真正瞧得起自己的,一定瞧得起别人。因为瞧得起自己的人都很乐观,他们看看人看事总看光明美好的一面,根本不会鼻孔朝天! 咱接着说蓝老师吧。 我们一毕业后,就听说他结婚了。 不久,有同学收到蓝老师的一封信,大意是说他有个电子的什么玩意儿,希望这同学帮他问问,有没有人需要。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也就是说,在商品经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他从《吉檀迦利》、从文学诗歌的梦中醒来了,看到了一个现实:他是个爷们,得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