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璀璨,却遮挡不住僧袍冷衫男子流华异彩。风,冷冷的,微微夹杂了阳光的暖意,颇有些温存的意蕴。 这台下有千百比她年轻耀眼的女子,有众多衣着亮丽夺目的贵人,亦有数不尽的柔美微笑,只是一瞬间,毫无来由的,法慧还是对上那抹不惊人的笑意。他自问见过她各种笑意,狂笑,冷笑,嗔笑,怒笑,苦笑,笑到哭,哭了又笑,最多的还是她洋洋自若小得意的笑。只是这般笑,并未在记忆中闪现,如此静静地笑,安静到世间仿若只有他和她二人。 最后一面,她是带着怒意愤恨而去,他道不出那时心中的复杂情绪,只于佛祖前痛斥了自己一番,为她求了福瑞。重逢的一刻,她竟然还是笑着,静静地凝神而笑。就是这样固执而又坚韧的女人,你会觉得为她化劫是肩上的重任,就算要为她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也值了。他是携了佛祖旨意以渡芸芸众生,而她,却只为了渡化他一人。每个人心中都自己的菩萨,法慧是天下人眼中的菩萨化身,而在他眼中,菩萨不是那高台之上受万人膜拜,享世间香火的泥像。他的菩萨藏在那女人斑驳的影子中。 二人的视线于瞬间交汇,嘈杂的一切仿若随着寂静下来,法慧唇边的笑意更深…… 景州城,邻郊。 夜阑人静时,茅屋陋室中更显几分孤冷。楼明傲临着茶案静静的沏茶,余光扫了眼书案前看书看得入神的司徒,心里琢磨着要说些什么。绕到司徒身前寂寂的坐下,端了茶轻落在他手边,茶中的热气静静升腾,楼明傲透着那层湿气竟也是看他不清。 她记起自己刚刚落在楼明傲这个身体里,初遇这男人,连着三次都没有看全他,一次一记侧影,多看一分心下都要担心自己的颈上的脑袋还稳不稳。她不是胆小的人,只对于这个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真的是怕他,怕他有一天厌恶了自己的小聪明,看穿自己的小心思。这个人,手指轻轻一点,便是决定了自己的生死。通往奈何桥的路很黑很寂寞,她不想再走一番,她想活下去,生而为活,只这么简单,都这么难吗?! 一手蔓上她的腰间,那微凉的触感犹如蛇信子“蹭”得滑过,惊得楼明傲连连却步,意识恍惚间仰头以示,脚下已远离了三四步。司徒远伸出的手怔怔的落在半空中,掌微微攥成了拳,落回桌上。面色不动,只多看了她一眼,道:“近来怎么了?” “啊?!”楼明傲习惯性以笑掩饰了慌张,“我…大概睡得不好吧,时常恍惚倒是真的。” 司徒回神至了书中,轻轻翻了一页,似是提醒了道,“你腰带松了。” 难怪只觉得腰间松松垮垮,方一刻还窃喜这两日瘦身见了成效,司徒一句话五个字直把自己打击了下去。转了个身子,瓷牙咧嘴的紧了腰间的明带, “十日后,归庄。” 楼明傲算是明白了,这男人最喜欢五个字的往外蹦,多一个字好像就是费了他的口水。回身正要回他一句,竟发觉这男人脚步甚轻,不知何时已步至身后,只等着自己一个旋身惊得落入他怀中。正如此刻,脚下不稳,半个身子却是倚在他胸前。 “相公哪里是走路,简直飘啊。”轻揉被撞得酸痛的鼻梁,半哭丧着脸迎上男人的满脸肃穆。 “我要你信我。”良久,他终于开口道。 楼明傲只觉恶寒,半推半就道:“五字先生,你多一个字会怎样?!你累不累,说一句话还要刚刚好掐算着五个字。” 司徒显然摸不透这状况,万没想到楼明傲的反应,她清透的双眸睨着自己,满是打趣的光彩。他看她好久,只想从她眸中探到那么一丝的认真,沉默了半刻,垂了眼,他终究是什么也看不到。这女人,对着他的时候,总有那么一道心门是拴得死死的。他一手轻攥在她肩头,才发现她竟很瘦,骨架子小而软,似乎手下一用力就能捏碎了。他只知道她平日里大快朵颐得痛快,没想,实里她还是这么瘦弱。紧抿了唇,手腕间松下几分力道,复抬眼对上她的眸子,微蹙的眉眼深深映在她瞳中。 “我要你信为夫。”这一声不重,却字字清晰。 楼明傲第一个反应不是听他说什么,心里随着数了字数,噗哧笑了:“让你多一个字,还真就一个字,不多不少。”说说笑笑间偏头扫了外间的月华,窗户半开着,漏了风入内,这夜里的小风很柔,吹在心头既清又爽,最后一抹笑容瞬间散了去,仓促间回目对上司徒的深眸,言中止不住的颤抖:“你…你方才说什么?!” 司徒依然沉静,她的话,他不是没有听见,只是不回应。他本就是话无二遍的习惯,再言第三次实在是难为。 楼明傲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反握上司徒落于自己左肩的手,他的手凉凉的,骨节明显,摩挲起来倒是很有几分质感。脸上扬起莫名的笑意,连司徒都摸不透。 “摩诃迦罗。”空气再度沉寂,她微微吐气,终于把压在心底好久的四个字脱口而出。 司徒远一怔,瞬间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蹙了眉头看她,她目光依旧柔和,一如从前给自己讲那些无厘头的故事一般。唇角含着笑意,寂寂的,看在他眼底却化作了酸痛。 “摩诃——迦罗。”楼明傲努力扬着笑脸,可这样看着他还是好辛苦,轻轻阖了双目,“南无-三曼多-伐折罗-赧-含。” 司徒并未出声,全身忽得僵直,心中那么一个角落轰然倒塌,于瞬间。摩诃迦罗,便是那日龙阳寺的签文的头文,她背出了签文,她竟是看得懂的!他捏上她肩头的力道忽得增起,骨间被攥的“咯咯”作响。她狠狠咬住下唇,方能忍住那丝痛意。司徒沉静的看着她,直到那声音入耳,猛得松了腕力,手中霸道全消,甚至有些恼怒的看了自己不受控制的掌心。 “摩诃迦罗,汉译为大日如来之忿怒身不动明王。”楼明傲平和的望着他,将他面前人满目的惊恐尽收眼底,她活在他眼皮底下如此这般小心翼翼,今日终于发现惊恐万千的人不只她一个。久久,平静的收回目光,淡然转身,“不动明王其誓愿为见我身者发菩提心,闻我名者断恶修善,闻我法者得大智能,知我心者即身成佛。不动明王是奉大日如来教令,示现忿怒形降伏一切恶魔之大威势明王。” “够了!”司徒冷冷盯住她的后背,面色已发青,“我说过,要不得你的小聪明。” “他的身相是对那些顽固不化、执迷不误、受魔障遮蔽的众生而变化的,以求喝醒众生和吓退魔障。”楼明傲猛然回身,口中不停反升了语调,再言。 他心中一痛,猛然握了她的手,任她肆意挣脱,都于事无补。 “摩诃迦罗也好,大日如来也罢,就算是冥顽不化的千年罗刹,为恶生祸的万年魔障,我都认了。只要你信我!”他顿了顿,平缓了心绪,再言而三,“只要你信,我只要你……信我。” 言语间平和轻短,然,于她心中,好若千斤,直锤得她心神俱碎。她心中盛满了一切想说的不能说的,此时,只有一语不发的凝视。 她忽觉得他很熟悉,司徒远眼中的深色和那个人是一样的,连着藏在眼眸深处的寂色都那么相近。爱一个人有多么不容易,她爱上官逸爱得有多艰难,爱到今时今刻仍痛得不得喘息;天知道再爱上一个相似的人又是怎样的难上加难。她不能再爱了,一个会爱到将自己杀死的人,终究还是不能爱。 “我信你,你就会不做恶?!我信你,有朝一日你就不会杀我?!我信你……你便也会信我吗?”说着连她自己也不敢信,猛摇了摇头,“不不,我求不得你信,但凡你不出手杀我,但凡你容得下我在你眼皮底下使尽小聪明苟且活着就好。我要的就是这么简单,你怎就不懂?!” 司徒握着她的手一紧,微微用力拉至胸前,那瘦弱的小人便轻易由他揽于怀中,她身子还在颤抖,浑身上下没一处不伤不痛不惊恐。他出手把她压在胸前,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发,发间有隐隐的檀香气,那个地方,她还是去了。他仰了头,抑制住了某种情绪,拥着楼明傲更紧,声音沙哑道:“这世间不曾有一人信我,我也从不想他们信。只现在……我想你能信我。我做不了那个会说甜言蜜语哄你开心的人,亦不懂风情看不穿情与爱,你想要的东西我往往给不了,因为我从来都看不透那是个什么。可我知道,纵然人不能戴着面具活一辈子,但谁都会需要伪装。你戴着它一时也好,一世也罢,我都愿意看着。可我不想你同我一样,我不想自己摘了面具你便认我不出,我愿你时时刻刻都看得到我,无论我这面具戴与不戴。” 这世间上总有那么些人,日日夜夜活在面具下,一个不小心,面具脱落,真的就再认不出那个人,连着过往你和他二人寸寸光阴的甜蜜都好像是幻灭的景象,一概都不真实了。这一点,楼明傲比谁都明白。 她徐徐仰了目,迎向那深邃的目光,静静微笑:“那就让我看看吧,戴着面具的,面具下的,都给我看吧。” 司徒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话尽还存着紧张,直到听了她的回应,心中才长吁了口气,忍不住一手抬起她的下颚,认真道:“既是你说的,便要看下去。”言罢,温热的唇直落她唇间,那酥软甜蜜的滋味回绕于唇齿纠缠间,呼吸渐渐微薄…… 这月色尚好,渗过窗外茂密的枝叶余下影子,落了一地的斑驳,杏色的帷幕帐子被微风吹扬了又落。 楼明傲倚在司徒肩头,伸了手顺着他的眉头轻轻抚弄着,巧笑出声:“我每次见相公,总觉得这里藏了好大一朵乌云,今儿要翻弄出来到底是个什么邪气?!” 司徒依然闭目不出声,只移开楼明傲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大拇指落在她手心上轻轻摩挲着。 楼明傲索性贴到他胸前,复又想起他的伤,小心地让了让。虽说是养了一个多半月了早已结疤,却也明白伤筋动骨一百天的道理,不知这会他受不受得住。她暗道总要逼这男人破功出声才好,半刻宁静也要不得接上话道:“相公那时和我坦白了刽子手的过往,可是遵了不动明王的旨意?!” 司徒手下一顿,果真抬了眼,微微扫了眼楼明傲:“你又闲了?!”白日里不见她小憩,夜里运动了一番仍能这般精神,她倒是真的有精气神。 见他又用这话搪塞,嘴上啧啧了两声,拍了司徒握着自己的手,反转了身子背对上他,嘴上颇有微词:“我是闲,既贤又慧,也不见你把那牌子镶好送来。” 司徒实在无奈,侧了身子,一手于被子里寻着她的手,好不容易握住,由着她挣扎了两下,还是牢牢箍住了,另一支手理着她凌乱的鬓角,轻言:“我是遵了他的旨意,偶尔也要放下面具给身边的人看一看。” “真的?!”楼明傲闷闷出了声。 “不假。” 楼明傲转回了身子,反握上他的手,紧盯着他的眸子:“我倒是要问你,灭门龙阳寺,亦是他的旨意吗?” 司徒紧抿的唇角流出一丝无奈和坚定:“不是。” “那就是你自己的主意了?!”楼明傲反叹了气,她心下并未有多少哀痛,只觉得他好歹也让自己见到了真实的一面,没有伪装,亦不是虚假的笑,善意的掩盖。他就这么大大方方,把自己的一切善善恶恶展现于你眼前,无论你接受与不接受,他还是要这么做,且做了就不怕你知道,甚至于要在你面前摆明摊开了一切。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说恨他也好,爱他也罢,他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自己一分。是真实到残酷的人——往往不得溶化,只有玉石俱焚。 “今时你信我,日后我必给你个答复。”他言着垂了眼,眉角透着丝丝倦意和寂寥。 楼明傲伸手为他抚平了眉间的皱意,温热的手指触到他凉凉的额头,由着额头一路袭下,落在距离他唇角两个指尖的地方,恐怕所有人都不知道,甚至于司徒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位置,存着一个隐隐的笑涡。只怪他平日太不爱笑,那涡简直要散了去,她也是于彦府那几日才赫然发现的。指尖微微用力点了几下,只想把那要散掉的笑涡再捅深了去。 “在我信你前,我也要同你坦白件事,你听了再决定要不要我信你可好?!”指尖微顿,楼明傲仰了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 “你想说……你命人保下了鸠真和那个释若。” “原来是叫释若,这个我并不清楚。”言罢,寂寂看了司徒一眼,“你都知道。” “我知道。”司徒点了头,“不仅知道,更是因为知道了,才让杨归出手的干净利落。” “那你摔碗砸茶是什么意思?!”楼明傲此时认真起来,决不放过一个小细节,“不是恼是什么?!” “恼意是做给你看的。”司徒低低笑了笑,连着笑涡一并显现了。 楼明傲狠狠瞪了眼:“什么叫给我看,我看是看了,吓得两天都吃不下饭,相公该当何罪?!” “你大冤枉吗?心里琢磨着拆我桥,面上还做出一副夫妻和美的模样,倒是我真要小心你在我茶里饭里动了什么手脚才是,你吓个什么?!你再吓,也去见了鸠真,劝他识大局忍一时。” 楼明傲干笑了两声,明白自己小聪明设了局,却反入了大套,嘟囔着:“我可是明白了,你就是以那恼意吓我,让我认定了你是辣手摧花,也逼我更加坚定了保鸠真的决心。你绕了个圈子,让别人按部就班的帮你打理了好么些事情,我在你眼中估计也就只能算个小聪明了。” “也全不是小聪明,你看得懂梵语,倒是惊了我一把。”司徒轻摇了头,将她看得更深,“你这脑子里,除了稀奇古怪的,也存了那么些真知卓学,不全是铜钱吊子。” 这等夸赞的话终究是不入耳,听上去,讽意更甚。只眼下忙不得计较这种事情,认真地问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了我要保鸠真的意愿。” 司徒听她终于问出了这话,忍不住先咧嘴一笑,回神对上楼明傲:“从你递给璃儿那一张银票做香火钱便知道了。想想你这日里对人斤斤计较的女人,香火钱就算要拿出手,只打发了碎银子即可,大数目的银票子,不大像是你往日的手笔。”这女人,终日围着算盘转,只怕是成也银子,败也银子。 楼明傲一咧嘴,吸了口冷气,直冻得牙痛说不出一个字,心下还是对司徒的缜密钦佩了三两分。暗道下次与这男人过招,断不能留下什么把柄,再入了他设好的圈套就是真真的不堪了。